声音的嵌入
诗人对于声音的敏感屹立于其它知觉之上。如《谈论美好生活的时候》,诗人写道:“我知道他们耳朵里塞着另一个人/另一只耳朵/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听觉是支撑他回归现实的一个震颤、敲击。《在江心洲喝茶》的蛙鸣和鸟叫先是叫醒了一个早晨。接着是,蓝色玻璃外的钟声惊动了正在喝茶的我们。抒情主人公的注意力是随着听觉的感应而转换的。《天亮之前》中,杜鹃的啼鸣也是相对于雨的混沌状的一个尖锐的存在,它是兀自切入到这个时空之中的。诗人对于听觉有某种程度的依赖。加拿大学者梅巴尔•卡迪-基恩曾经提出:“耳朵可能比眼睛提供更具包容性的对世界的认识,但感知的却是同一个现实。具有不同感觉的优越性在于,它们可以互相帮助。”对于尖刺的、始料未及的声音的嵌入,耳朵体现得是更高的包容度,在大脑作出情感态度之前优先提供了信息。
对于声音的质地,诗人把握得细腻精准。比如咳嗽声:“有人在座位上清嗓子/熟悉的爆破音,堵在喉咙里/想咳出来,又很克制”(《我们在看同一部电影》),这种基于日常生活经验,如此细微的描述也很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再比如对于“命名”的纠结,看到青灰色大鸟但不知是海鸥,看到貔貅但叫不出它的具体名称……
将未知事物视觉化处理也是格风的一个特征,其中,《可是》一首非常典型。那是从一个关联词当中感知到的一切。他说“可是”当中有一个“雾蒙蒙的人”。“可是”当中包含了很多信息,可是这一个关联词里本身便包含了欲言又止的逻辑因素,而格风巧妙地将这一切视觉化了,有抽刀断水的效果。对于事物的直观把握,也体现出格风对自然天成的诗意生成方式的一种偏执:“脱口而出的鲸鱼,找到了自己的语言。”(《鱼腥草的味道》)
身体与空间
在格风的诗歌里,常常出现一些悖论。如《海滨墓园》:“革命者的墓园坐南朝北/石头像石头一样/站在路边”。这一句话里的两个石头分别强调不同的方面,第一个石头是指本质,第二个石头是石头所代表的属性——生硬、冰冷甚至是木然。人呈现出与石头相类的面目,这是让人感到诧异、悲凉的事实。在《白发返青》里,作者用一个草与发的对照,将生死灌注其中了:“白发返青/从墓地里长出来”。
《南方高速》这首诗和歌词《一路向北》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由后视镜里的告别起头,留别者和离别者构成对台戏。这里的矛盾是对于“刀子”的误会——离别者必须以刀子的姿态才能完成决绝离别的动作,他需要担负无情的先置的罪责,然而其内在也忍受着刀割的痛楚。刀子是以速度催生的,生硬冰冷的刀和羊群是鲜明的对比。然而,刀子是被某种力量推着往前走的。在这首诗里,车子与人与刀子取得了一致性,它们在物理学上力的方向是一致的。尼采挑衅式地指出,身体应从理性组织中解放出来,它不再是一个收缩式的小心翼翼的唯恐出错的依附性器官,身体应勇于承认它的肉体性,承认它的感性,承认它的物理性。
而《会飞的露天金矿》中的空间转换非常跳脱。“一个梦展开一条街道/一面玻璃幕墙/一头撞上去是另一回事/另一个梦”。本身依靠梦境叙事是一种视觉,但身体的撞击却是一种空间。而梦和身体的交叠则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效果。《失眠》之中也是同样,“闭上眼睛/能看见一束光/在雨点深处/在咆哮的身体里游走/在大海里捞针”对于失眠时心理变化的描述十分形象,对于心理的观照发生了某种躯体化倾向。
对于不确定性的迷恋
作为资深媒体人,格风对事件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度。《隐匿的诗人》当中指涉三只外逃的金钱豹这则新闻。未被寻回的金钱豹就是隐匿着的、潜伏在暗处的。它和诗中的担心、隐忧形成一个整体。对于现实生活的观照也随处可见,例如“台风玛利亚的手伸过来”。对于现实的讽喻也是格风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饭局》就深刻地揭露了人在不同情境下对于自我的伪装:
现在我就坐在他对面/北四环的流水席/一部类型片/各路大神/卖情报的也可能是写诗的/煤老板其实是搞出版的/身份并不复杂
在这首诗里,“要员”“演员”“手术室”“军机处”都是一种可以被泛化的指代物。与此相对地,还有一些新闻从业者对于流行现象的旁观,比如《二维码》里,“我忍不住掏出手机/他以同样动作/举起手。我们相互凝视/如临深渊/镜子里的二维码/刷出和我一模一样/发呆的/玻璃幕墙”。这当中存在着诗人对于现代社会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的一种反思和迟疑。这些走神时刻恰恰反映了作者对于日常生活保持着某种疏离感,他并非深陷其中,更多时候还是保持着清醒的自观能力。
除此之外,对于时间和位置的记忆总是在字里行间显现。如《十朝公园》开头就是“新年第三天”;《过年》当中一些确凿的时间或是数字“现在是二〇一八/戊戌年正月初五”,时间像是某种刻度,对作者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又带着点结绳记事的古老的传统意味,透露出某种怀旧倾向。《永兴岛》当中,诗人不厌其烦地以经纬度来指代地点,“一架钢琴停在大海中央”,以此形成的重复让整个篇章具有了音乐性,同时,经纬度与大海的字眼将整个意境拓展得更为开阔。
但与之相悖谬的是,格风对于事实常常呈现出一种迟疑的态度,他对记忆表示出含糊、不确切、不确信。单是在《海鸥》这首诗里就出现了两次“不确定”。“不确定看到的青灰色大鸟/是不是海鸥”“我不确定她是否/看了我一眼”……
父亲说不看了/很长一截烟灰落下来/像有什么事情被忽视了(《父亲节》)
马是战马。一颗子弹/穿过它的左眼/也许是右眼(《平安夜》)
这倒是很有趣——这一点似乎出卖了格风的一种认知态度,即真相永远是无限逼近的、相对的,不存在一个百分百确证的事实,它似乎更像是一面之词。他对陈词表示一种存疑的、警觉的态度,这恰恰是对于真实的一种忠诚。没有一种记忆可以真实地如监控器一般还原所有细节。 郭幸
【格风简介】
格风,本名杜逊贵,现居南京。曾供职于剧团从事创作,90年代中期转行媒体工作至今。在《人民文学》《钟山》《花城》《诗刊》《上海文学》《作家》《大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入选多种诗歌选本,部分作品译介海外。
校对 王菲
编辑 : 黄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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