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常将优美建筑与音乐作比较,曰:“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我认为,音乐与水似乎更具同质性。
上善若水,至美若水,生命若水——音乐若水。
站在无锡古运河清名桥头,俯视夜色下如梦似幻的水中倒影,对此就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
大运河不仅仅是历史上的南北水运之河,更是中华民族思想文化创造的精神之河。它是温驯的,利万物而不争。过往船只激起的波澜,如丝绸般抖动。正是这不宽不窄、不疾不慢、缓缓流动的河流两岸,最适合人居。因此很多繁华街市傍河而筑,无数寻常人家枕河而眠,万顷稷麦稻禾吸吮河水而生机勃发……也因此,许多伟大的精神硕果,皆来自两岸民间和知识精英的共同创造;繁若星河的名相、文豪、艺术大家,也诞生、矗立在河的两岸。
《江南水弄堂》-吴朱娟 摄
伫足桥头,脑中很自然地映入伟大民间音乐家阿炳的形象:头顶破旧礼帽,鼻梁上歪斜着一副墨镜,胸前挂着笙、笛、琵琶等,手里拉着二胡……墨镜之所以歪,不是像今天的人故意装酷,而是因为一条腿断掉了,只好用细绳拴在耳朵上。清名桥头,是阿炳经常卖艺的地方,这里人流量大,生意自然就好一些。
此刻,那首已在全世界广为传播的二胡名曲《二泉映月》的音律,如泣如诉地在我心中回旋。它从一颗历经磨难的心灵中流淌而出,流入波光闪烁的运河水,流入“蓝色酒吧”晃荡的杯盏,流入“百年酒馆”醇香的酒缸,流入陶艺工坊塑陶女孩的纤纤指尖,流入“捌徐糖坊”滚烫的锅灶,流入“莫宅”客栈宾客的梦境……阿炳的乐曲是民间的大众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适合用来描述阿炳,不妨改为“此曲只应‘水’中有,流入千家万户门”。
弦上有情,弦上有忧,弦上有泪,弦上有血脉偾张的心跳……
阿炳的塑像在阿炳纪念馆、故居、崇安寺前的音乐广场可以看到,为何不在这清名桥头也立一尊?长期研究阿炳生平形迹的邓仲威先生认为,阿炳的“艺术三绝”:首“绝”为“说新闻”,其次为琵琶演奏,而为外界普遍认知的却是“二胡阿炳”。“说新闻”最能体现阿炳惩恶扬善、不畏强暴的人格境界,而琵琶演奏技术的精湛则超过二胡。他居然能将琵琶架在头顶弹奏。他说的是事实。但如何排序并不重要,它们都是阿炳生命的有机组成。《二泉映月》的世界性影响,已经成为彰显阿炳音乐成就和魅力的标志性符号。只要乐曲声想起,无论是何肤色、操何种语言,无人不被倾倒。上世纪80年代,一位日本音乐爱好者专程来到无锡阿炳墓前参拜,他高举录音机在墓前播放《二泉映月》,泪流满面。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阿炳辞世时,一位同样生长在无锡(宜兴)的二胡天才演奏家刚刚5岁。她叫闵惠芬。数十年后,她用老式唱机反复播放阿炳遗音,《二泉映月》让她产生撕裂般的疼痛。她似乎看到这位二胡前辈,从昏暗的街巷中,裹着凄风苦雨,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来,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的无可名状的忧伤和旷世的孤独感,盘旋在心中。她对阿炳的深刻理解,通过炉火纯青的天才演奏,将阿炳的名字推向世界乐坛。
有人将阿炳与贝多芬作比较,认为《二泉映月》是一首《东方命运交响曲》。这两位同样在音乐史上不朽的东西方音乐天才,确实有着几乎相同的苦难命运和奇特的音乐创造力。阿炳的命运可分为两个阶段:年轻时,他继承父业成为崇文寺雷尊殿当家道士,主持道院忏务,深受道教音乐熏陶,谙熟各种丝弦、击打器乐,在斋醮仪式演奏中表现出超常的音乐天赋,被人们尊称为“小天师”,生活条件也较优越;在35岁前后,阿炳陡然跌入苦难的深渊。因患眼疾未得到及时救治,双眼先后失明,无法继续主持忏务,只得流落街头,靠卖艺为生,穷困潦倒,饱尝世态炎凉、求生酸辛。开始一人行走,常常摔倒,被磕碰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后偶遇同样苦命的寡妇董催弟,两人相依为命,外出卖艺,由董催弟牵着他的长衫引路……新中国似乎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1950年,他的老朋友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教授、曹安和女士等人,用学院刚刚获得的唯一钢丝录音机,专程来无锡为阿炳录下三首二胡曲、三首琵琶曲,约好来年再录,并拟请他赴京参加演奏会、聘请他去中央音乐学院任教。喜事接踵而来。然而,命运似乎故意跟他作对,当阳光升起时,他却陷入沉疴、接连吐血,于该年12月4日沉入永恒的黑夜,时年才58岁。
他享誉世界的遗世名曲:(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琵琶曲)《龙船》、《大浪淘沙》、《昭君出塞》,均创作于他饱含血泪的后半生。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黑夜”,给了他一双失明的眼睛,他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用百姓的话说,“眼是瞎的,心是亮的。”他的脑库中还储藏着数百首曲子,未及录音整理。成为无可挽救的遗憾。
生活、人生为何总是充满如此悖论?
歌德说:“不爱音乐,就没有资格称为人;但只爱音乐,才是半个人;只有从事音乐,才是一个完整的人。”笔者童年曾痴迷二胡,在邻居大哥帮助下自制二胡,然后早晚练习。中学时曾为学校排演京剧《沙家浜》伴奏,寒暑假也曾用这低水平的手艺去乡村演出队“混”工分。后当兵、从事媒体工作,为生计忙碌奔波未再摸过二胡。对照歌德的名言未免汗颜,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不过,我以为,真正“完整”、“完美”的人生几乎是没有的;“遗憾”、“缺陷”乃人生常态。无奈。只能让“遗憾”伴随此生。那就多多欣赏阿炳、贝多芬……让“遗憾”稍稍减轻。
陈歆耕,曾任《解放军报》记者部副主任、《文学报》社长、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著有小说集《孤岛》,报告文学集《青春驿站》、《海水下的冰山》,长篇报告文学《点击未来战争》、《废墟上的觉醒》、《赤色悲剧》、《小偷回忆录》,长篇人物传记《龚自珍传》以及评论、随笔、散文集等十多部。
编辑 : 孔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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