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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毯上的生命长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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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毯上的生命长卷

季健

丝毯,这门跨越千年的古老技艺,是经纬间流动的史诗。早在西汉时期,丝绸之路驼铃悠扬,中国丝毯便作为文明使者,沿着漫漫黄沙抵达西域,以繁复的盘金绣、平针绣诉说东方美学。敦煌莫高窟壁画中,佛陀脚下的华美毯面,是盛唐织工以蚕丝为笔、矿物为墨,勾勒出的庄严与瑰丽;元代的织金毯,金丝与彩绒交织,彰显草原帝国的雄浑气魄;明清时期,宫廷御用工坊将缂丝、云锦技法融入毯艺,诞生出"寸锦寸金"的传世珍品。每一根丝线,都承载着不同时代的审美密码,在历史长河中,编织出文明对话的脉络。

在靖海门斑驳的城砖下,如皋丝毯艺术博物馆像一枚凝固时光的琥珀,封存着文明千年的呼吸。每次陪79岁的李玉坤走进这座他倾注毕生心血的场馆,看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抚过《千里江山图》丝毯的经纬,浑浊眼底泛起微光时,我总会想起初识他的模样——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同在一个系统工作,他已是我心中的偶像,而如今,这双手触摸的不仅是丝毯,更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脉络。从青葱少年到杖朝老人,他用79载光阴编织的不只是丝毯,更是一曲对抗遗忘的文明长歌,而我有幸,用一支秃笔,做了这歌声四十年的记录者。

记得有年隆冬去采访,我推开丝毯厂老车间的木门,扑面而来的除了潮湿的霉味,还有细密的"簌簌"声——那是数百根丝线穿梭的韵律。李玉坤裹着褪色的蓝布棉袄,戴着顶毛线帽,正半跪在织机前。他布满冻疮的手指捏着丝线,在木梭间来回穿梭,鼻尖几乎要贴上毯面。"小季,你看这个'连环结',"他突然抬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老祖宗的技法里藏着巧思,每九个结就能转出不同的纹路。"说着,他轻轻掀开半成品,底下垫着张泛黄的手绘稿,边角密密麻麻记满公式,连每个结的松紧度都标注得分毫不差。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他守护的何止是丝毯,更是千年前织工指尖的温度。

1947年,李玉坤出生于如皋寻常人家。听他讲过,幼时家贫却展露绘画天赋,常蹲在文庙石阶上,用木炭在青砖临摹飞檐斗拱。1960年代初,16岁的他考入县文化馆美术班,在泛黄的《芥子园画谱》与敦煌壁画线描稿中,埋下与传统艺术的不解之缘。那些年他背着画夹走遍苏中水乡,炭笔勾勒古镇黛瓦,矿物颜料调和运河波光——后来我才明白,这些积累正是日后复活古老技艺的密码。

1973年如皋丝毯工艺总厂成立的消息,像石子投入深潭。彼时传统工艺濒临绝境,丝毯技艺断代近半世纪。他毅然放弃文化馆的稳定工作,扎进破旧厂房。我后来去采访时,他指着空荡荡的车间和锈迹斑斑的织机,笑着说当年面对几张波斯地毯残片,年轻的自己竟立下誓言:“老祖宗的手艺,不能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断根!”

文化荒芜的年代,研究资料匮乏到让人绝望。他带着工友跑遍全国图书馆,在故纸堆中搜寻只言片语;甚至用自行车辐条自制绕线器,棉线反复试验结扣方式。1975年夏夜,当第一块复刻唐代纹样的丝毯在织机展开,尽管误差率达37%,但他眼中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车间——那是我后来在无数次采访中,总能从他讲述里捕捉到的、文明重生的希望之光。

2003年非典时期,我接到李玉坤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他压抑的咳嗽声:"小季,快来看新样品。"推开博物馆的大门,只见他戴着自制的纱布口罩,独自守着铺满图纸的长桌。桌上摆着三十余种不同色泽的丝线,旁边的温度计显示室温28℃——这是为了让蚕丝保持最佳韧性。"国外订单停了,但研发不能停。"他声音沙哑,却执着地指着图纸,"你看这个《百骏图》的配色,我试了18种过渡方案,马鬃的动态要用'螺旋结'才能表现......"阳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窗,洒在他斑白的鬓角,那一刻,我看见的是一个匠人在至暗时刻,仍固执地为文明之火添柴。

1990年代国企改制浪潮下,如皋丝毯厂陷入危机。已过不惑之年的李玉坤做出惊人决定:将集体企业私有化,成立博艺丝毯公司。这在当时被不少人指为“离经叛道”,但我记得他握着袁运甫的设计稿,语气坚定地对我说:“只有让丝毯活在市场里,文明才能真正不朽。”

为打开国际市场,他带着样品参加德国法兰克福家纺展。我至今记得他描述当时的场景:当《群仙祝寿图》丝毯在工业地毯充斥的展厅铺开——寿星公胡须上的露珠随角度折射虹彩,瑶池蓝色由72种过渡色丝线交织——西方客商陷入震惊的沉默。1981年纽约苏荷画廊首展,更让中国丝毯一夜成名,《纽约时报》惊叹:“东方丝毯让西方绘画显得粗糙!”

那些年,我常去他的工厂,看着他推动丝毯厂与160余位绘画大师跨界合作:吴冠中指导江南水乡配色时,他蹲在一旁认真记录;黄永玉为凤凰图腾注入灵动感,他连夜调整丝线配比;袁运甫独家授予《长江万里图》设计稿,他带领团队研发“分层渐变结”技法,将原画814个人物、28艘船只逐一复刻。后来,这幅丝毯版《清明上河图》成了震惊业界的佳作,也成了我笔下反复书写的素材——毕竟,能见证这样的艺术创造,是记者的幸运。

1988年,已在工艺界声名鹊起的李玉坤以全国人大代表身份,提交《关于加强爱国主义教育,尽快制订国旗升降办法》提案。他跟我讲过灵感来源:欧洲出访时,见比利时市政厅冒雨抢救落国旗,瑞士小镇家家户户国旗笔挺,深受震撼。回国后他走访137个城市记录案例,最终促成《国旗法》诞生。

“国旗是国家象征,丝毯是文明象征,守护它们都是我的使命。”这话他跟我说过不止一次。后来他推动《传统工艺美术保护条例》出台时,拖着风湿的腿踏遍23个省份;在人民大会堂提案会上,他展示老匠人布满针眼的双手,哽咽讲述工艺濒危现状。这些努力,为包括如皋丝毯在内的无数非遗撑起了法律保护伞,而我,有幸将这些故事写进新闻,让更多人看到一位工艺大师的担当。

这些年,如皋丝毯的成就越来越耀眼:1984年,作品《松鹤图》获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银杯奖;1986年,《长城》丝毯获中国工艺美术品百花奖金杯奖;2008年,“如皋丝毯织造技艺”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国务院公布时间为2008年6月7日)。每当有新的荣誉,他总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像个孩子般分享喜悦,而我则用文字,将这些荣耀传播得更远。

李玉坤的艺术成就也日益被认可:他首创“分层渐变结”技法,突破传统丝毯色彩表现局限;主持复刻的《千里江山图》丝毯,被故宫博物院专家评价为“丝织艺术的巅峰之作”;他还出版《中国丝毯艺术》等专著,系统梳理丝毯技艺的历史与创新。作为记录者,我深知这些成就背后,是他无数个日夜的钻研与坚守。

如今,79岁的李玉坤仍保持雷打不动的作息:清晨6点检查博物馆温控,上午指导学徒,下午整理工艺档案。展厅里23米长的《千里江山图》丝毯仍是镇馆之宝,每次擦拭他都亲自上阵,一边擦一边跟我说:“这抹青用了秦岭蓝铜矿和西域青金石,当年调色试了整整三个月。”

但现实如冬日寒霜:培养一名成熟织工需十年,3D打印三天就能复制图案;手工丝毯动辄数十万的价格,在机织仿品前毫无竞争力。他的“非遗传承班”培养27名徒弟,最终仅3人坚守。我去看他时,常看到老人默默将教学视频刻成光盘,整理编织口诀成书,嘴里念叨着:“能多留一点是一点。”

香港藏家曾出价三千万求购《千里江山图》丝毯,私人博物馆愿天价收购馆藏,均被他回绝。他跟我说:“这些不是商品,是文明的火种。”他将编织全过程录成480小时影像,连挑经显纬的细微动作都清晰记录;在博物馆地下室建恒温恒湿的“技艺基因库”,保存3000余种传统染色配方。看着他做这些,我总觉得,他编织的不仅是丝毯,更是文化传承的安全网。

站在靖海门城楼远眺,现代高楼与古老城墙交相辉映,恰似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李玉坤常跟我说:“丝毯是活的历史,每根丝线都在讲故事。”但在追求效率的时代,人们似乎失去了聆听的耐心。当直播平台廉价机织地毯销量破万,短视频几分钟“学会”丝毯编织,真正的传统工艺却在寂静中凋零。

或许不是丝毯选择退场,而是时代辜负了这份厚重。但老人的坚持仍闪耀希望:博物馆研学教室里,孩子们触摸丝毯时眼中的惊叹;国际艺术双年展上,年轻策展人对“非遗创新”的讨论;深夜里老学徒围坐织机,听他讲述“连环结”技法的前世今生——这些,我都一一写进了报道里,因为我相信,总有一些人会被这些故事打动。

夕阳西下,李玉坤的身影与丝毯上的青山绿水渐渐交融。年迈的他仍在奔走:为博物馆申请保护基金,为匠人争取展示机会,为丝毯技艺编写数字化教材。“我这辈子就做了一件事——让丝毯活下去。”老人抚摸展柜玻璃喃喃道,“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学,这门手艺就不会死。”

四十年光阴如蚕丝绕梭,在岁月的织机上穿梭往复。从八十年代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在系统工作时初次听闻他的传奇,到后来作为记者一次次与他促膝长谈,李玉坤和他的丝毯早已悄然织进我生命的经纬。他总说丝毯上的每一根丝线都藏着故事,而于我而言,他何尝不是那最动人的篇章?看他在厂房里为调配一抹青绿熬红双眼,在提案会上为守护非遗声音嘶哑,在博物馆里对着年轻学徒不厌其烦地示范技法。那些瞬间如同丝毯上细密的结扣,将执着、坚守与热爱,深深编织进文化传承的长卷。每当我提笔书写他的故事,笔尖流淌的不仅是文字,更是对匠心的敬畏与感动。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他用一生的时光,在丝线上编织文明的密码;而我,愿做那固执的记录者,以一支笔为梭,将这份坚守与热爱,织进更多人的心田。因为我深知,在这漫长的岁月长河里,正是有无数个如他这般的坚守者,我们的文明之河,才能奔涌不息,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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