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视觉中国
◇李华/文
(一)
夜幕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一群携家带口的人紧紧包裹着。萧瑟寒风夹杂着天空飘落的沥沥细雨,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每个人都感到冷飕飕寒窃窃,脸上都挂着紧张迷茫,眼神那么慌乱无助。近千人的队伍,只能听到喘息声,偶然传出的一两声咳嗽,感觉就像一把刀子划破夜幕,显得特别的突兀,咳嗽者自己都被吓得一惊,旁边人的手早已捂上了他的嘴,周边的人,心都噗噗地跳个不停。
远处传来了零星的枪声,长剑似的刺穿夜空,像鬼魅在天空中间找寻着什么,又像是地狱里的阎罗发出的怒吼声。人们的脸上写满恐慌,呼吸压抑而急促,大人们紧紧地把孩子抱进怀中。
村子里静悄悄的,人们都跑了出来,留下的牲口也感到了不安,只是被拴着没有办法跑开,只能惶恐地卧着,瞪着眼睛紧张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安排。野地里一两只丧家犬实在压抑不住了,发出两声恐惧的吠叫。
枪声追命似的不断传来,隔空刺入人们的心尖,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大家的忍耐度。又一阵尖利的枪声传来,人群出现了骚动,能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一个浑厚的男声压低着嗓音对大家说:“乡亲们不要怕,跟着前面的队伍走,一定会冲出包围圈的。大家要看好自己的孩子,扶好老人跟紧了,千万不要出声。”这是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宽额头、浓眉毛,大大的眼睛十分有神,黑黢黢的脸上充满坚毅。他右手握着一把匣子枪,左手向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挥了挥:“你们分开引导群众,不能落下一个人。”人群又安稳下来,恢复了之前的秩序,向前移动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起来。
一个刚过周岁的女孩子,显然被压抑的氛围吓着了,恐惧看着这一切,泪水噗噗地掉落着,嘴唇颤颤地紧抿着。突然一声强烈的爆炸声传来,人们紧张地张望着,小女孩胸口激烈地起伏着,眼泪像线一样任意地落下,压抑了太久的紧张情绪终于爆发,她的哭声音尖利刺耳,像是一匹终于挣脱缰绳的烈马窜入夜幕。人群都紧张地看了过来,孩子的妈妈赶紧用手捂着孩子的嘴巴,孩子急切的喘息着,拼命地挣扎,小脸蛋憋成了紫红色,声音仍然顽强地从妈妈的指缝中传出。有几个孩子也随着哭出声来,迅速被大人们捂住了嘴巴,陆续停止了哭声。可是小女孩的哭声仍然响亮的传出,人群又一次出现了骚动。
带队的男人跑了过来,明白了情况,看到哭叫不停的孩子,又抬头看向远处传来枪声的方向,断然地对孩子妈妈说:“你把她丢到旁边的芦苇荡里去吧,不能让她的哭声引来了敌人。”孩子妈妈愕然地看着男人,一时没有了主意。男人看女人没动,决然地说:“不能给千把号人带来危险,快!”又转向身边的一个战士:“你去,快。”战士犹豫不决,但看到男人瞪着的血红的眼睛,连忙抱起孩子跑向了芦苇荡。男人指挥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去,身后传来了孩子无助的哭声。
(二)
天渐渐地放亮了,大伙儿身上冒着热气,挥发出来之后与凌晨的冷空气凝成了水雾,眉毛和头发都结上了水珠。身后扫荡的日伪军终于甩掉了,人们突出了险境,冲出了包围圈,现在安全了。心情平静下来以后,跑了一天两夜粒米未进的人们,这时才感到十分的疲劳,纷纷沉沉睡去。
男人浑身疲惫地走到女人面前,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女人,欲言又止。女人低垂着头,伤心地流着眼泪,两人就这样默默的站立着。一名战士走了过来,他是男人的警卫员,在转移过程中被派去带领尖刀班,冲在前面,完成任务返回首长身边。看到首长和妻子一个在不停地叹气,一个在无助地流泪,简要了解情况之后,警卫员立即说:“首长,我去找回来。”
男子脸上掠过一丝欣喜,但连忙说:“不行啊,现在那里应该是被日伪军占领了,你去是很危险的。”
警卫员坚决地说:“首长,我不怕!我一个人去目标小,没有问题。”
男子眼睛里满是感动,却又很犹豫。见男子没有回答,警卫员又说:“首长,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男子感激地拍了拍警卫员的肩膀:“那你小心啊,情况复杂就立即返回。”
警卫员:“是,”转身离去。
被晨雾笼罩着的村庄寂静萧瑟,了无生气,只有零星传来的枪声才让人感觉到还有生命的存在。
道路旁边的房子被火烧的只剩下残壁断垣,土坑里,一个倒卧身亡的老人,衣服上满是泥土和血渍,胸口枪眼流的血已经干涸,眼睛不甘地睁着,充满愤怒与绝望,警卫员上前用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因为天黑,丢弃孩子的那名战士也说不清具体位置,只记得当时情急之下把孩子放在了一个木桶里。警卫员找到了芦苇荡,芦苇荡太大了,一片连着一片,漫无边际,不时的有水鸟被惊飞,一声连着一声呱呱的叫着,使空寂的芦苇荡平添了诡异的氛围,胆子小的人就会头皮发麻,浑身爬满鸡皮疙瘩。
时而在深水里游着,时而在浅水里走着,时而在芦苇丛中穿行着,两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孩子的警卫员心急如焚。连夜的奔走,未知的敌情危险和高度责任感带来的紧张,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警卫员在一个土围子前,无力地仰面朝天躺了下去。他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只白色的大鸟,张开翅膀飞来,停在面前,用羽毛轻拂着他的头发,怪异地朝他张开了嘴,发出了一声像孩子哭的叫声。他努力地想看清大鸟的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大鸟不见了,但是大鸟儿那像孩子哭泣的叫声还在耳边响起,真真切切地传来。
这个声音一阵有一阵无,软弱无力,却又清晰可闻。警卫员打了一个激凌,翻身而起,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欣喜地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手被芦苇划开了口子,脚也被芦苇扎了几下,他浑然不觉。哭声越来越近,断断续续,警卫员奋力地踉跄向前,左脚被一个芦苇根绊到,他扑倒在地,头晕目眩,一阵困意袭来,太疲劳了,真想就这么睡去。这时,天空中又传出了一阵微弱的呜呜的哭声。警卫员努力地睁开双眼,抬起眼皮,模糊中见到前面不远的水洼里,有一个木桶飘在水上,微弱的声音从木桶里传来。警卫员挣扎着走上前去,看清了木桶里有一个孩子,正是要找的小女孩,他欣喜不已,连忙抱起小女孩。孩子已经出现了虚脱,一脸的泪痕,浑身湿透了,哆嗦不停,凹陷的眼睛惊喜地看向他,伸出小手,紧紧地抓住了警卫员的双臂,生怕再被丢弃,头软弱地耷拉在警卫员的肩膀上。
警卫员抱着小女孩在茂密的芦苇荡深处隐蔽了下来,挖了不少鲜嫩的芦苇根充饥。天黑以后,他带着孩子找到大队人马,一路上有几次与日伪军巡逻兵相遇,都被他机敏地躲开,有惊无险。
(三)
男人见到了孩子,血红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激动地抱住警卫员:“谢谢,谢谢!”孩子妈妈一下子扑上前去,接过孩子,紧紧地抱入怀中,左手颤抖着把孩子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又仔仔细细地查看孩子,眼泪断线似地流了下来,口中喃喃地道:“你是个狠心的父亲,”男人愧疚地低下了头。
听说了找寻的经过,众人惊叹不已:孩子在木桶里,估计是惊慌中胡乱地划了很远的距离,这么长久的时间里,没有遇到野兽,没有掉入水中,没有被冻死,哭声又没有招来敌人,却还能在那么长久之后依然能够哭出声音来,实属不易,真是命大。那只大鸟的出现,是警卫员在极度虚弱状况下出现的幻觉,可大鸟的哭叫声也是小女孩意志力的体现啊。
小女孩因为危急时刻的哭闹,影响了近千人的安全,危及他人的生命而被丢弃,也因为关键时候的哭泣声,救了自己的生命。
男人和妻子商量后,让孩子认了警卫员为干爹。
经历了这场生死的小女孩,长大以后性情沉稳,比同龄人更显得成熟。参加工作后成为独挡一面的女强人。警卫员因为在后来的战斗中受过伤,一直没有后代,离休后,就与干女儿一家住在了一起,直到高龄离世。
女孩子从没有怨恨过父母,那年日伪军扫荡盐阜地区一个根据地,事发突然,近千名群众没有及时撤退。敌我实力悬殊,上级下达的任务是必须安全转移出所有人员,不能出现大的伤亡。包围圈内只有少数武装人员掩护群众,近千人完好无损安全地转移,谈何容易。担任盐阜地委副书记的男人,是这次转移工作的总指挥,压力山大。他把所有人员分成了10个大组,各项工作做了严密的分工,规定了许多注意事项,包括人禁声牲衍口、不能生火做饭,撤退的路线也做了仔细的侦察。因为组织严密,一天两夜后终于安全转移,只有一个舍不得耕牛的老大爷悄然返家被敌人杀害,只有一个小姑娘失而复得,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当时扫荡的日伪军紧追不舍,在小女孩不停哭闹的情况下,一个孩子的生命安全和近千人的生命安全相比,父亲的责任与领导者的责任相比孰轻孰重,没得选择。
盐阜地委因为1945年初春的这次成功突围,被华东局通报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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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徐珩
编辑 : 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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