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云楼版刻图
从绛云楼到述古堂
明清之际,常熟私家藏书之风空前兴旺,虞山派藏书前有赵用贤父子,后有毛晋父子。清初钱氏家族不仅继承了藏书,还继承了前辈藏书家积累的古籍“嗅觉”。
据载,虞山钱氏为五代吴越王钱氏后代,积累数代之文教成一大书香世家,诞生了身仕两朝的文坛领袖钱谦益。钱谦益还有一个特别的身份,便是大藏书家,他利用自己的名望访求古书,先后筑荣木楼、拂水山庄、绛云楼等藏书,自称“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摭,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族孙钱曾因清军入关再未事科举,终身为布衣,但他在藏书史上比钱谦益更为有名。
钱曾出生时,钱牧斋年已四十八岁,但钱曾仍在牧斋的影响下度过了青年时期,其诗文、鉴赏品位无不由牧斋栽培。更重要的是,在顺治七年绛云楼失火后,千部藏书毁于一旦,钱谦益叹息“吾家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之小劫也”。暮年的钱谦益无力重建,将绛云楼烬余之书与未完书稿都赠与年轻的族孙钱曾。自此,绛云楼不复,钱谦益收藏的精本全都汇集到钱曾的莪匪楼、述古堂、也是园。
钱谦益嗜书成癖,收购不到的刻本便要借抄,以防宋元旧本就此消失,抄书是最实用便捷的手段,“钱抄”技能也被钱曾继承且发扬。后世藏书家潘祖荫认为精抄“始于钱氏遵王”(钱曾字遵王),“钱抄”被认为明以来抄本中的精品,所谓“下真迹一等,仿之汲古阁毛氏抄本亦无多让”。可以发现,大规模的抄本伴随着人们对宋元旧本的狂热,因为宋本稀见才急需抄写留存。经历甲申之乱后,江南藏书家逐渐意识到个人力量在时代变局前的渺小,互相借阅、传抄风气兴起。抄书某种程度上也是再生产书籍的环节,宋元以前的书籍只讲究内容文字完整准确,又何须影抄呢?
当我们透视钱曾的交游网络,发现毛晋父子、陆贻典、季振宜、冯舒、冯班、叶奕、顾湄等人都与钱曾因抄书结识。《读书敏求记》中《经典释文》条述钱曾访叶奕、叶万兄弟:“每见友案头一帙,必假归,躬自缮写,篝灯命笔,夜分不休。吾雨人购得秘册,即互相传录,虽昏夜扣门,雨家童子闻声知之,好事极矣。”雨夜与好友抄书,这或许是钱曾回忆中最为美好的场景。从侧面来看,这种对宋元旧本的狂热,也正在迅速蔓延至整个江南藏书圈。
在《述古堂书目》序中,钱曾似乎知道后人的疑惑,在自述多年藏书心路历程同时,不忘解释“佞宋”的来源:
“竭予二十余年心力,食不重味,衣不完采,摒挡家赀,悉藏典籍中……忆年驱鸟时,从先生长者游,得闻绪论经史经纬,知读书法。逮壮,有志藏弃,始次第访求,问津知途,幸免于冥行擿埴。然生平所酷嗜者,宋椠本为最。友人冯定远每戏予日:‘昔人佞佛,子佞宋刻乎?’相与一笑,而终不能已于佞也。”
钱曾以“佞宋”自居,实质上是“以古为师”理念的一种体现,认为越早的版本越贴近原始文本,读宋本便能触碰圣人之心。藏书室述古堂得名源于《论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不作”的立场要求后世儒者遵循“经”而过度阐释,否则原初的圣人义理将无法再现,钱曾更是将藏书活动看作是“述古”的实践,云:“遗经旧史,不与古人俱往者,俨然在此堂也。”
如此看来,黄丕烈说出“佞宋出述古堂书目序,予恒引为窃比”时,已经站在了虞山钱氏、乃至前辈苏州藏书家所构筑的“佞宋”高峰上。
《钱遵王述古堂藏书目录》清抄本
苏州的“宋本热”吹彻京城
明末清初宋版书已不可多得,当宋版书被沈周、吴宽、文征明等前辈书画鉴赏家带火之后,江南地区的书籍市场开始出现伪造的宋版,于是才有了鉴别版本真伪的需要。钱曾一生勤于校勘、编目、题跋,除《也是园藏书目》《述古堂藏书目》等总目外,《读书敏求记》更值得一提,此书或许是版本学成为学问的开始。
钱曾不仅关注宋版书的资料价值,同样重视书籍的实物形态,赏心和悦目对他而言同等重要,完全以书画鉴赏家的眼光在做藏书家。钱曾平生经眼书籍千册,因此对宋版书的特点高度敏感,开本阔大、字迹娟秀、用纸讲究、版式疏朗是他手上珍贵旧本的“文物鉴定点”。
钱曾是一流的藏书家,可他是否是一流的学者?前文所述钱曾终身未入仕途,可这是否意味着他没有学术造诣?并非如此,凭借《读书敏求记》一书,钱曾在版本目录学史上已是一座高峰。
由于《读书敏求记》著录了大量宋元旧本的版本描述,四库馆臣一边批判钱曾“于考证不甚留意”,一边却无法避免引用他的著述。《四库全书总目》处处可见《读书敏求记》的身影,以此书考察图书的流传、真伪。此时的宋元旧本已经是藏书主流,当四库馆臣想要考证元钞本源流时,必会追溯至明中叶以降的江南私家藏书目录,集大成者便是钱曾。
私家目录往往根据个人的藏书旨趣编纂,而作为清代官修目录的《四库全书总目》接受了来自民间的“善本”理念。换而言之,清初苏州地区藏书家这一群体对宋元旧本的推崇,正在影响国家层面的目录编纂。私人目录流传愈广,也将虞山的这波宋本收藏狂潮吹到了京师四库馆,生发于民间的“佞宋”风气纳入到四库分类标准中,清代善本书目与版本研究皆发端于苏州地区。
由于官书目录前所未有地推崇书籍的文物属性,这也使得《读书敏求记》在乾嘉之后再次大规模流行,后世藏书家纷纷模仿钱曾撰写题跋,此后善本目录成为藏书家“标配”,宋版书成为善本永远的代名词。无论《读书敏求记》中的藏书目如何艳羡藏家,钱曾藏书却难逃流散的命运,在季振宜、徐乾学、黄丕烈、汪士钟等江南藏书家手中辗转流传。
一日,暮年的钱曾从徐乾学传是楼得见曾属述古堂的珍宝《考古图》,不由大喜感叹:“嗟呼,此书得而失,失而复得,缮写成帙,予之嗜好可谓勤矣。然聚散何常,终归一慨,学者唯以善读为善藏可耳!”江南书香文脉世代传承,虞山藏书风气绵延千里,藏书家即使身后书散,读书之心却不会与江南士人走散。漫长岁月,等待着旧本与苏州的再次重逢。
挈挈
【本文原发吴文化博物馆,经授权转载,有删节】
校对 盛媛媛
编辑 : 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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