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建邺|”:建邺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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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倚了长江水波的建邺,会默默回溯岁月潮音。
东汉建安十七年,东吴孙权为建帝王大业,特将秣陵(今南京)更名“建业”。西晋太康三年,武帝司马炎改“建业”为“建邺”,以念其发迹故地邺城,自那时起“建邺”之名载入史册。
埋葬了千古英雄孙仲谋帝王梦的建业,历经一次又一次蜕变,终蝶化为南京。而背负了司马氏乡愁的建邺,则被石头城外那片江渚沧海桑田之后接手,上弦调音演绎万种风流。
1.
晴空下,建邺流光溢彩,仿佛秦淮河积攒了千百年的桨声灯影,正在那鳞次栉比的楼宇间激荡,如拨响七彩和弦。
嵌在楼宇之中的莫愁湖,就像建邺那颗不染风尘的心,映了金色阳光,显得犹为碧蓝澄澈,足以装下这个世界最美的风景。
莫愁湖是长江古河道碎裂的一截。东吴孙权筑起石头城时,莫愁湖所在处尚为江渚,唐之后随着秦淮河入江口向西北三汊河靠拢,长江河道亦向西北迁移,原本位于江中的白鹭洲始与江岸相连。江水流不走的洼地,出现大大小小的湖泊与池塘,长江碎裂的身躯般,位于白鹭洲的莫愁湖是最大的一个。但当时莫愁湖还唤作横塘,因其依傍石头城,当地百姓又称其为石城湖。
坊间相传,石城湖更名为莫愁湖,皆因南齐时投湖而死的洛阳女子莫愁。莫愁年少丧父,家贫无以为葬,恰遇来洛阳经商的卢员外。卢员外本是京城建康商人,见莫愁聪慧美丽,有心娶作儿媳,便拿出钱财帮莫愁葬父。
卢家就在石城湖畔,层台累榭,雕梁绣户,花园四时皆有花开。莫愁嫁入后不久,园中牡丹花开,梁武帝萧衍听闻后微服前来赏花。萧衍恰遇莫愁牡丹仙子般伫立花丛,当下神不守舍,回宫后遂令臣子害死卢公子,之后传旨宣莫愁进宫。莫愁满腔悲愤无处可诉,纵身跃入石城湖以死抗争,时人叹其贞烈便将石城湖改称莫愁湖。梁武帝得知莫愁宁死不从羞愧不已,写下一首《河中之水歌》悼念那位奇女子: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于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不过,北宋地理学家乐史对莫愁湖得名则另有记述:“莫愁湖在三山门外,昔有妓卢莫愁家此,故名。(语出《太平寰宇记》)”
或许,碧水吟诗的石城湖,那出尘脱俗的气质只有风华绝代的洛阳女与倾国倾城的京都名妓才配得上。
明朝初年,莫愁湖那片迤逦在蓝天下的碧水始得梳妆,沿湖筑起楼台十余座,惹得四方惊艳,被誉为“金陵第一名胜”与“江南第一名湖”。
明亡后,莫愁湖亦满目枯稿,陷入衰败,暗自咀嚼孤独寂寞冷,等待一次蜕变。清乾隆五十八年,江宁知府李尧栋自捐俸银重筑莫愁湖楼宇,并建起一座湖心亭,于楼间湖畔栽花植柳。经李尧栋精心梳理,盛妆出镜的莫愁湖愈加明艳,“莫愁烟雨”倾倒世人,位列“金陵四十八景”之首!
诗书画三绝的清乾隆年间进士郑板桥,对莫愁湖情有独衷,盛赞其“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
郑板桥眼里浓于酒的湖浪又已涌动了数百年。数百年间,莫愁湖水岸楼台阁榭与花草树木曾再一次毁于战火兵燹,但很快得以复建,当下仍拥了那片碧水静观月落星殒。
一千五百多年岁月风尘溶于莫愁湖,滋养出那摇曳在夏日风中的满湖青莲。史料载,莫愁湖荷花最初为晚清重臣曾国藩于同治十年所植,仿佛袭得曾国藩坚忍不拔的品格,坦然承受岁月霜雪,而今依旧在骄阳下构建“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诗境。
陪伴曾国藩那些荷花的,是他栽于湖岸的柳树,一棵棵垂下万千柔枝,古琴丝弦般,犹去牵扯满湖颤动的涟漪。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的意象,被嫁接在莫愁湖畔,竟是如此丝滑贴合,醉了建邺的古风。
2.
三春海棠,九夏芙蓉。
热浪排空的盛夏,喧嚣在莫愁湖的碧荷给建邺泼上一片清凉。
自司马氏借建邺之名缓解乡愁,这一地名便打上怀旧的烙印。夏日里涌动在莫愁湖的水浪,如石头城窖藏的陈酿,只该邀来明月浅斟慢饮,伫立在湖岸的一座座古建已微醺。
粉墙黛瓦的江南旧曲依然清新。若有烟雨笼了天空,结一重淡淡轻愁,似可闻到清冷乐音坠落水中,一粒粒剥开的莲子般暗香弥散。洇了水的青瓦仿佛浓墨染过,析出暗沉沉的微光,不知炼化了几世风霜。
端坐在莫愁湖南岸的胜棋楼为清代重建,砖木结构,青瓦覆顶,古朴沧桑,神情恬淡,好像剥离了红尘悲喜,已将明太祖朱元璋与中山王徐达对弈的过往溶入湖水。
拂过湖面的风,会掀起一道又一道涟漪,反复翻阅当年旧事。
朱元璋金陵称帝后,常邀徐达来胜棋楼对弈,那时胜棋楼名为对弈楼。徐达棋艺高超,朱元璋与其对弈却每盘皆胜,不免疑心徐达有意相让,遂命其务必尽施棋艺,一决胜负。两人择日重新开局,黑白棋子兵士般在棋盘冲锋陷阵,听不见人喊马嘶,君臣二人你来我往杀得惊心动魄,从旭日初升厮杀至红日当头。朱元璋步步为营似已胜券在握,不由大喜过望,笑吟吟寻问徐达如何看待眼前棋局。徐达不慌不忙落下一子,微微一笑请朱元璋移步过来观看,朱元璋疑惑起身,只见徐达布下的棋子在棋盘连出“万岁”二字,当即惊呼出声:“朕实不如徐卿也!”
那一局棋,决出的不只是胜负,更是君尊臣卑。朱元璋探得徐达甘愿臣服,自是龙颜大悦,当即将整个莫愁湖连同湖畔楼宇悉数赏予徐达,“对弈楼”则赐名“胜棋楼”。
大明开国皇帝的一道谕旨,令莫愁湖移作徐姓。徐达随即将家庙建在莫愁湖南岸,给那片湖水拓上私人印章。
徐氏家庙名华严庵,清乾隆初年住持道成率诸多僧人在此修行,庵内敲打木鱼声与诵经声轰鸣,似可穿云裂石,湖北岸仍清晰可闻。清乾隆五十八年江宁知府李尧栋重修莫愁湖沿岸楼宇时,华严寺亦得以重建,寺内殿宇层叠,亭台耸立,浓荫覆地,绿水迤逦,极宜修心养性。清道光年间邑人姚氏出资扩建华严庵,殿宇增至四十八间,可惜咸丰年间整个庵院被战火焚毁,烈焰灼痛了莫愁湖的水波。同治三年,曾国藩重修华严庵,学者张文虎与友人常于庵中闲坐话雨,吟诗作赋,逸出的清辞丽句惊了四方游人,故时人又称华严庵为“妙严庵”……
明朝中叶,徐达后人于莫愁湖畔筑起魏国公徐氏别业,其园倚湖枕山,清幽旷远,颇现出尘绝世之相。园中除了声名斐然的胜棋楼与华严庵,还建有四美堂、莫愁水院、郁金堂、苏合厢等楼榭亭阁,大明“后七子”领袖王世贞赞其为“故都之第一胜地”,状元朱之蕃在其所拟“金陵四十景”中,将“莫愁旷览”列为“金陵第一名胜”!
中山王徐达用一局棋争来的莫愁湖,荫蔽徐氏子孙数百年。一位别号“麓山樵客”的清代诗人曾为此撰写楹联:世事如棋,一局争来千秋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那摆在胜棋楼中堂的棋桌,那挂在楼内的中山王徐达画像,一如前朝旧事埋下的草蛇灰线,后人凭其寻回莫愁湖畔大段远逝时光。
清嘉庆二十年,隐居莫愁湖的江宁人马士图编成一部《莫愁湖志》,内容庞杂,搜罗大量与莫愁湖相关的诗词、山水、关梁、祠庙、古迹、文考、画社,书中辑有卢莫愁小像,亦收录了马士图所绘《莫愁湖图》……马士图甘愿让思绪贴着湖水低飞,灵魂无限接近莫愁湖,并试图与其相融。
莫愁湖温婉如玉。莫愁女就凝立在莫愁水院观鱼池正中,手挽桑篮,长裙及地,宛若凌波仙子。幸与不幸,都已从她命运中剥落,沉进了湖底,这一湖碧水在滋养喜乐平安。
光阴亦存了悲悯,不忍带走莫愁湖的明月清风。一座座临水而坐的古建,执著保留着明清样貌,已被沧桑皴染,那是建邺扎进故纸旧墨的人文根须。
3.
一栋栋楼宇,竖起的巨大琴键般高低错落排列在今日建邺,正井然有序地演奏新时代交响曲,似乎淹没了上新河咿咿呀呀的古弦音。
繁密绵长的管弦丝竹,回荡在建邺的历史星空,如果说莫愁湖是庙堂雅乐,那上新河就是民间散曲。
流进了历史中的上新河,曾弹出建邺民间最动听的曲调,有急管繁弦,有平沙落雁,有晓风拂月,有寒云暮雪……
曾经的上新河是一条人工运河,大明初年开凿,河长十八里。
上新河更像一根古旧琴弦,舒展在江东门外,一端连着夹江,一端连着内城河道,它是明初皇城水运大动脉,之后数百年舟船如织,樯楫如林。许多年,红尘繁华的潮水,沿上新河涌入金陵,又随水波远走,为人间天堂苏州送去富庶。
朱元璋金陵称帝后,被兵荒马乱百般蹂躏的古城四处皆是废墟,重建需要的天量建材木料只能依靠水运。上新河所在处早在三国时期已是东吴木材交易地,地处江心洲夹江东侧,在那里凿出一条人工运河,停靠、分散沿长江水道而来的木排与竹筏,可随时转运进城,解皇城重建燃眉之急。
莫愁湖于黑白棋子对垒中聆听金戈铁马时,刚刚凿出的上新河已然响起了木材水运的急管繁弦。数都数不清的舟船木排竹筏塞满了河道,河岸码头飞速拥抱繁荣,上新河镇开始勾勒轮廓。
但挤挤挨挨的舟船木排竹筏,梗住了上新河河道,为纾解困境,朝廷又接连开凿出中新河与下新河。中新河与上新河相通,专门用来停泊官船,下新河则留给贩运木材的商贩。
那时节,往返在运河中的舟船木排竹筏,真像乐谱中的五音,一个个在上新河那根琴弦上翻飞,弹响古建邺繁盛的潮音。
水运绽出的繁花,落在水岸就有了上新河镇的活色生香。沿长江水道而来的徽商、赣商、湘商、鄂商,纷纷在上新河镇开店设铺,修宅立院。随着镇中居民增多,柴草木炭与米豆杂粮等农副产品也被千里流波漂来,上新河愈加繁盛。
明弘治年间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曾题诗《浮桥钞关》吟咏上新河繁盛景象:上新河畔结新梁,南国争誇粉署郎。涉险不劳忧竞渡,行人何止便征商。
上新河的繁盛,也落进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心里,他为警示世人切勿“饱暖思淫欲”,在《警世通言》里构置《乔彦杰一妾破家》这个故事时,特意将乔彦杰买妾之地安排在上新河。红尘烟火盛大的上新河,是发财地,是销金窟,三教九流都会赶来这里相会:野心勃勃的商人、倚门卖笑的娼妓、采撷风物的雅士、勤劳憨厚的苦力……
至清代,上新河水运越发昌盛,上新河镇已跃升为长江下游最繁华的码头,那支民间散曲弹拨得异彩纷呈:远在北京的满清朝廷所需皇木,都要从上新河转运;长江沿岸城市修筑房屋的桩木、架木以及门窗家具木料,也多去上新河选购,因而当时人称上新河木材“四时常足”。清中后期时,由上新河转运至苏州城的木排,经常将城内河道塞满。
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主政江南时,曾将扬州仙女庙木市迁往上新河,并下令镇江、常州两地木商带上银票去上新河开设木材行,当时上新河财力雄厚的木商多达三十余家。
上新河镇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市廛辐辏,商贾萃止,竹木油麻,蔽江而下,称沿江重镇。(语出《同治上江两县志》)”
贩运木材发家的徽商腰缠万贯,他们在上新河镇建起徽州会馆,每年都会举办规模盛大的灯会。清人甘熙在其所撰《白下琐言》里对灯会着墨极详:“徽州灯皆上新河木客所为。岁四月初旬,出都天会之日,必出此灯。旗帜伞盖,人物花卉鳞毛之属,剪纸为之,五光十色,备极奇丽。合城士庶往观,车马填阖,灯火连旦,升平景象,不数笪桥。”
那缀满彩灯的上新河,给建邺潮音涂上一抹瑰丽。
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逃过盛极而衰的宿命。清末南京开埠后,上新河日渐式微,加之铁路逐步修成,陆运木材更加方便快捷,上新河古镇的繁华随之落幕。而给予古镇致命一击的,则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本侵占南京后的大屠杀,镇中居民大多遇难……
劫后余生的太阳宫与江汉会馆,倔强地活了下来,活成了上新河水运繁华的凭证,此刻它们在高楼大厦间静坐,默默咀嚼寂寞。
渐行渐远的上新河,到底给建邺留下一些念想,往昔的袅袅余音般,一声声穿透人心。
滚滚红尘中,还有谁在用心倾听建邺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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