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抒情的迷茫——金立安新诗集《飘雨的日子》读后

抒情的迷茫

——金立安新诗集《飘雨的日子》读后

南京  龚学明

       我与金立安先生相识纯粹缘于诗歌。在二、三年前的一天，他给我打来电话，邀我加盟南京市建邺区诗词楹联家协会，斯时我在报社担任诗歌周刊主编，很愿意广结天下诗友，我允诺可以一起为诗歌做些事情。随着与立安兄接触渐多，相知也渐深。立安与许多诗人不同的是，或者说与我相异的方面，我和很多人只写新诗，或者只写旧体诗，而他新旧诗皆涉及，且均擅长。作为一个新诗写作者，我对旧体诗，对古代众多诗人也极膜拜。我时常阅读或背诵旧体诗，收获颇丰，只是我不愿意去学、去写，个中原因无须多说。但对于新旧诗都长于写作的人，如立安先生，我充满着敬意。更何况，他除了新旧诗，还写散文诗，还写散文和其它文体的文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多面手。此次，他同时出版旧体诗集和新诗集各一册，值得庆贺。他邀我作序，我只能写点读后感而已。

一

       立安先生与我同龄，我们都属龙，年届六旬了。打开新诗集《飘雨的日子》（含少量散文诗和文章），让我眼前一亮的首先也是时间——在他所写的每首诗后都附有写作日期。想来立安兄是个有心人，可谓有备而来，且一开始就有志向将诗歌作为事业进行下去，现今他从法官职业转向，专职于文联工作，是完全可以理解了。看到这些作品所署时间，我敏感的是，他写作时间很早，且与我写作的时间完全相合。可以这样设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两个完全不相识的少年（十七岁上下）在做着同一件事：写诗！我们迷醉在分行写作的兴奋与迷惑里，时而为完成一首诗歌欢呼，时而为不能变成铅字而懊恼。从这本诗集来看，他写作诗歌的最早年头是1980年，而1981年秋天，我因考上了南京大学而来到了南京，正为突然离开家乡和父母而苦恼，有被世界抛弃之感，诗作因此不断。立安兄家在南京六合，料想我们的距离不会太远，而因为都在写诗，我们的心理距离已经很近。

       读他这些早年诗作是很有趣的。诗作完全反映了一个少年或青年的心境：一颗单纯、透明的心，诗作如此纯粹而又美好。这并不奇怪，我们都是从这个年龄段走过来的，希望属于这个年龄，人生之所以值得抒写、品味和留恋，就是因为有过这种最美好的岁月。看，他在诗中这样写《小鸟飞》：“在晴朗的白云下面/在无边的原野之上/有一群小鸟/正向着远方飞翔//望着那鸟群远去的后影/勾起我长久的思量/无限难以用语言寄托的情感/随着这鸟儿一去远方。”落款日期是1981.3.16。这是这本诗集中的第一首诗，我在想立安兄一定很看重这首诗，他是想以这首诗告诉读者，他愿意以诗来保留一个少年的纯洁，这个少年在那个时候愿意跟随“这鸟儿一去远方”。我们都知道，未来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明亮，这就使得出发时的那份透明的心境更加宝贵。在这首诗之后的一年多后，立安又写下了《青春与爱情》：“阳光明媚的日子/牵手心中的女郎/摇曳爱情的扁舟/驶向青春的“乌托邦”//我们吮吸新鲜的甘霖/我们叹赏奇异的美景/当西天燃烧着绚丽的晚霞/我们以为是旦日的黎明//这迷人的良辰美景/我们说笑着青春/我们逍遥着爱情/同把未来憧憬//一阵狂风掀起巨澜/小船跃过了汹涌/冲向了彼岸//让我们欢呼吧/欢呼拥有的青春/让我们歌唱吧/歌唱永恒的爱情。”（1982.7.29）。在一个多梦的季节，诗人梦想着爱情，这再正常不过。然而，爱情难得，他牵手的是“心中的女郎”，只是渴望着获得，只是在诗中歌唱。回顾我自己这个时候的创作，从我因发表而保留的诗作看，与他的诗歌在主题和情绪上都很相像。我20岁时在报刊上正式发表第一首诗歌，那是1984年10月20日在安徽《诗歌报》上，发表了诗歌《你说，你要一个广袤的世界》，共24行，作者是“历史系龚学明”，诗是这样的：“穿过温和的草丛/穿过乳白色的巷口/穿过五月明朗的季节/终于，一个广场/一个世界/闪现给你//你说，你要一个广袤的世界//每一串铃声/都是一个形象的启示/那边/贮藏了星星般的希望/总有一天，你接受/街心美丽的花圃/并且只接受它的倾诉//那个世界是美丽的/因为是春天，爱情/也发了芽/你说，那个故事/也应为你/发生//没有黑夜般的沉默/即便是夜/也唱起小夜曲/还有温柔的风//你说，你要一个广袤的世界”。这多巧合，两首诗都关注爱情，我在诗中写道“因为是春天，爱情/也发了芽/你说，那个故事/也应为你/发生”。相比而言，立安的爱情诗更直接，是采用了中国传统诗歌中“赋”的手法，这是他从年轻时就专注于向中国传统诗歌学习的结果。而我的诗歌则借用了西方诗歌的技巧，采用意象和象征的手法，相对要含蓄一些。

       随着时间的推移，立安兄的诗歌开始了质疑，渐渐有了深度。同样是关于青春的诗歌，1984年2月20日所写的《青春咏叹》就进入了思辨：“我不知道青春的生命/是在思索中溜走/抑或痛楚中沉沦/我知道的/是某种力量钳制着我/让我不得开脱//我不知道人世间的模样/是温馨的桃园仙境/抑或可怖的地狱/我知道的/美丽的谎言/总在遮掩着真实的自己”。青春易逝，青春期的经历并非一帆风顺，难免让人觉得是一个“美丽的谎言”。这是人生出港时必须经历的过程，是诗歌写作的练习期。只有经历了，才会有收获，不管是苦还是乐。

       青春期诗歌对于诗人一生写作都有影响。美国的罗斯玛丽·罗伊德在所著的《波德莱尔》一书中载有大诗人波德莱尔谈“青春期”，“……所有习惯于探寻自己心理的人，都知道青春期对一个人最终个性的形成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正是在那段时期，事物在温顺而简单的头脑中留下了它们的印记；正是在那段时期，各种色彩纷呈，各种声音仿佛述说着一种神秘的语言……”。读立安先生这个时期的诗歌，我们看到他的诗中饱含着忧郁的抒情和思辨色彩，这将成为他中年期诗歌中的重要性格特征。

二

       诗集《飘雨的日子》总计收录新诗195首，散文诗30章，文3篇。所涉诗歌、文章内涵丰富，集子编辑很用心，进行了内容归类。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其中的爱情诗和亲情诗，从诗中读到了立安兄的真性情，他的爱情诗挚烈，他的亲情诗深沉。我认为这些都是这本集子的最亮点。

       立安先生执着于对爱情的咏叹。这种咏叹始于青年之时，持之以一生。自古以来，诗人都多情，美好的爱情是人类延续的动力，是诗人久写而不疲的题材。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第一首诗即是关于男女之爱的诗歌《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写一个“君子”对“淑女”的追求，写他得不到“淑女”时心里苦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而得到了“淑女”就很开心，叫人奏起音乐来庆贺。立安早年的爱情诗是一个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望，而进入中年后则是对爱情的反思、质疑和继续的苦苦寻觅，他的情感世界极其丰富。诗集以《飘雨的日子》为书名，当我打开《第四辑  飘雨的日子》，一首首读下去，发现大多是爱情诗作，这足以说明立安兄对爱情内容的重视。这辑中的第一首诗歌《让人生重新洗牌》写于2001年，立安兄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而正走向中年。诗歌一改年轻时诗作的浪漫和单纯、深沉，甚至充满了痛感，“你的音容笑貌缓缓回放/我的心灵拨弄得伤感无奈/深夜的我浑身长满孤独/泪水从眼里轻流到心的沼泽地带//漫长的夜啊，为何让我永远等待/爱人啊，何时才让黑暗走开/我承受的压力多么巨大/黑暗像山一样地压/我推开被子，寒冷趁机溜进来”，谁能告诉我，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发生了什么？读罢，我们为立安兄担忧，也为写出如此真情的泣血之作而欣喜，这真是生活不幸而诗家幸。是否可以在诗歌《迷失的记忆》中可以找到他痛苦的原由，“你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像一阵风未留下一缕痕迹/相思中我独自品尝孤独/依恋的心早已破碎迷离”。他在诗歌《错错错》中，对于这痛楚的经历表明了态度，“梦中大声对你喊/‘错错错，谁之错？’/你怨自己没奈何”，他用几近呐喊的声音表示不接受现实。“为何想让人生太完美/我路坎坷有谁心痛不舍得/爱情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的心像一只孤鸟满天飞”(诗歌《不愿离你单飞》)，是失败催生出了最真挚、感人的诗歌。

       诗集《第五辑  善待生命》则是立安兄对亲情和生命的记录和思考。亲情和爱情是人生最重要的两面，是每一个诗人绕不过的题材，而像立安先生这样专门以一辑写亲情，足见他对亲情和亲情诗歌的偏重。人之为人，是人皆有情感，亲情自然是一份古老的感情。同样在《诗经》里，至少收集6首亲情诗，证明亲情诗在中国诗歌起源之时即已出现。一首《蓼莪》，可谓感天动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这是儿子悼念父母的诗，悼念父母恩德，抒发失去父母的孤苦和未能终养父母的遗憾，沉痛悲怆，凄恻动人，清人方玉润称为“千古孝思绝作”。自古以来，无数诗人都写过亲情诗，尤其是写给母亲的诗。“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唐·白居易：《母别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唐·孟郊：《游子吟》）；“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元·王冕《墨萱图》）

       立安于1995年8月26日写有诗歌《八月廿六日祭——纪念母亲逝世三周年》，这是一首催人泪下的诗。他母亲走得早，在他还没有而立之时，母亲即离开人世，斯时他还没有完全独立，这种内心的孤苦自不待言，痛彻心扉。“今儿个日子仍要远走/母亲啊/您已走了三个年头/一千个日日夜夜/睁眼望你，闭眼心愁/那个世界暗无天日/日子过得能否好受/您经历了生死两极/哪个是梦里，哪个是醒后//您匆匆地走，没有挥挥手/执着地踩着云，牵不动您的手/我当您出远差，何时能再回头/我当您出远差，我有话要诉说//心知道，这一走/走得狠，不回头/不回头，硬挽留/留不住，心难受//多少个晨昏，以为您唤我名/多少个幻想，以为见您身影/望眼欲穿哪——/白天，眼泪往心里流/夜里，眼泪把枕浸透//苦命的母亲/您刚走出噩梦/见到阳光，看到希望/转眼又隐入漫长的梦里/无边无际/伴随着儿漫长的思念/无边无际//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六日/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上午九时十五分/一个痛心疾首的时辰”。诗不长也不短，我之所以全诗照录，是因为这首诗太感人了。只有经历丧母之痛的人才会珍视这样的诗歌。人们常用“如丧考妣”来形容痛之深，因为这是一种至痛。在痛苦中的写作，不会顾及修饰，直抒胸臆，甚至如同哭喊，是最合适的。我失去父亲和母亲分别有八年和三年多，当时的疼痛超过刀割，有生不如死之感。读立安兄这首三周年祭的诗歌，仍能从中读到他的悲痛，他还没有从丧母之痛中走出。这样的诗歌具有共情作用，在读他的诗的时候，我也想到了我的母亲，眼眶开始湿润。在诗的最后一节，他记录下了母亲离世的详细时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个时间点对他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我在我的诗中也记录下父母离世的时间，还记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因为这个号码曾经是我与父母联系的重要媒介，留下多少温馨的记忆。

三

       立安先生的诗歌风格多样，在写作上既克制，又放开，有凝思，更多抒情。

       总体来说，他的诗受中国传统诗歌影响较大，简洁直接，情感饱满。他20岁不到写下的《村夜》：“三月里晴朗的夜晚/多么祥和安宁/推开窗，漆黑一片/才知农历下旬//天上飞机，绿灯闪烁/与大地共命运/偶尔几声犬吠/瞑目倾听万籁静”,写出了乡村之夜的寂静，共八行，和古代的律诗很像，只不过是改用了现代白话在写作。以《村夜》为题，唐时白居易也写过，是一首七言绝句。两首诗都描绘乡村夜景，区别在于，立安的诗写三月，而白诗写的是秋夜凄清寂静。

       立安兄的诗少修辞，多白描和直接表述。这既是性格所致，也是一种美学追求。生活中的立安先生，是一个心直口快之人，他不愿过多隐藏自己的感情和观点，爱憎分明，敢于表达。他经历生死考验，对生命的理解比常人更透彻一些。他的诗歌《活着》是劫后余生的人生宣言，“在死神面前/活着如同睡去/思考奋斗交游/诠释了活着的意义//活着/像夏花一样奔放/穿越雷电交加/飚起生命的奇迹//活着/不断拯救自己/活着的全部内涵/不在人生的苟且”。生如夏花般绚烂而短暂，生命应该奔放，活着就是“不断拯救自己”，而诗歌是拯救的重要武器。读他的诗，完全能读到一颗跳动的心。在《诗经》中，诗歌写作的“赋比兴”三种手法均已使用，而“赋”从《诗经》开始，后来成为中国文学一种重要的文体。他的诗语言表达准确、细腻，有的诗读来有音乐感和节奏感。他在诗中喜用短句，整齐而押韵。有的诗注意语句和内容的铺陈，细致入微地抒写情志。

       关于诗歌的抒情，值得在此一说。立安的诗从不回避抒情，而且以抒情为特色。2022年7月，江苏省作协为我举办的亲情诗研讨会上，著名诗人梁雪波说，“现代主义诗学批判浪漫主义诗学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对‘抒情’的放逐，诗人们普遍反对抒情、拒绝抒情，提倡‘冷抒情’。但实际上抒情本身并没有罪错，需要控制的应是那种过度泛滥的抒情。龚学明的诗，一方面保持了抒情的本色，同时又是‘适度的’‘克制的’，在当下诗歌现场具有可贵的品质。”他的话其实涉及什么是新诗应该有的或者应该规避的。我认为，情感是诗歌的基础，古人说“诗主情”，这永远不会过时。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怎么可能在诗中没有情感。著名诗人张曙光在他所著的《从艾略特开始》一书说，“艾略特推崇的是一种近乎智性的写作。他重视经验，强调象征，而压制情感的表达。……强调智性，压抑情感，并不意味着完全取消情感。诗歌，甚至所有的艺术，都不可能完全摒弃情感。”西方诗歌进入后现代主义后，反对艾略特的声音不少，其中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坚持反对40多年，反对智性，反对过于隐晦，少用隐喻，诗歌采用的是实写和准确刻画，他成为后现代主义的教父。诗歌的美学追求自诗歌出现后一直在变化，我个人认为，有一点不会变：能感动人或打动人的诗歌都是好诗！立安先生的诗歌做到了这一点，他以抒情打动了众多读者。

2024年8月15日

       作者龚学明，江苏昆山人，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扬子晚报》副刊“诗风”主编，南京市建邺区诗词楹联家协会主席。长期致力于新闻和文学写作，在《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中国作家》《钟山》《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全国上百家文学期刊发表诗歌、散文诗、散文、小小说、报告文学等上千篇（首）。获江苏新闻奖、全国晚报新闻奖和诗刊社、江苏作协等授予的多个奖项，首届余光中诗歌奖·年度诗人奖，第二届、第三届《海燕》诗歌奖，第十二届《上海文学》诗歌奖，第八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第八届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春晚授予的全国十佳诗人奖和全国十佳诗集奖，新华报业传媒集团优秀编辑奖等。从1991年起，先后出版《爸爸谣》《月光村庄的妈妈》《白的鸟紫的花》《世间万物皆亲人》等诗集9部、散文集3部。连续三年（2016—2018）主编《江苏新诗年选》，编辑出版《江苏诗人》诗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