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丸沉没》像捡拾历史拼图般,全景还原了82年前发生在中国东极岛海域的真实海难——1941年12月,1816名盟军战俘被关进日本侵略者武装运输船“里斯本丸”号船舱,从中国香港前往日本。由于日本侵略者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里斯本丸”号在海上平稳行驶三天后,在中国舟山东极岛海域被美军潜艇发射的鱼雷击中。“里斯本丸”号被鱼雷击中后逐渐下沉,船上的盟军战俘危在旦夕,而此时日本侵略者却选择将船舱钉死,且对试图逃出船舱和跳海的盟军战俘开枪,企图把所有战俘埋葬在这片海域。就在这个危急关头,附近岛上的255名舟山渔民冒着枪林弹雨,一次次划船冲进大海,将落入海中的战俘救起。中国渔民的义举打断了日本侵略者的屠杀,384名盟军战俘也因此获救。
影片9月初上映,在豆瓣收获压倒性的五星好评,目前豆瓣分高达9.3,一直得到网友观众们的刷屏安利,引来无数真情反馈,“在电影院流了一公升眼泪”,“在沉重宏大的历史事件中看见了‘人’”,“这一刻的情感触发是极致的”,而方励导演为了这部纪录片而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和奋不顾身的全情投入,更是令人感动。
在与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300多名师生的交流中,方励回答了不少学生们的提问。作为“跨专业”的电影人,方励重视实践对个人观察和叙事能力的锻炼,“电影是干出来的,不是学出来的”;在强有力的叙事能力的基础上,则要思考何为“中国故事”,“用中国人的价值观讲故事”,讲中国的、国际的故事,都是中国故事。
问:《里斯本丸沉没》不少情节借助动画来呈现,动画毕竟是动画,虽然有大量的书信、口述、录音、文件作为依据,但怎么才能做到完全根据历史事实创作呢?
方励:这个电影呈现出的画面没有一个死角,包括这个船的尺寸、鱼雷击中的位置、水怎么进来、历史上这个船是怎么造的、曾经这个船长什么样、拆成什么样等细节。否则我特效的数字建模怎么建呢?
因为我也是个工程师出身的人,特别严谨。我们做到什么程度,我连东极岛海域在1942年10月2日那一天,从早上6点开始到半夜12点,那一天的海流潮汐怎么变化的,我都要算出来。
我们花了3-4个月的时间搞清楚这个船怎么断。每一个细节都能完完整整从历史上、从工程力学上、从造船上跟大家解释得清清楚楚。
我再跟大家分享一下,你要有历史场景的还原,观众才有扑面而来的感受,但这个问题我们纠结了整整一年半,我们试了4个方案,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最后的方案。
第一个方案,我们想过真人表演,但一拍太夸张,一演就跑了。第二个方案,我们把平面的照片变成立体的,泥塑做完了用三维光圈扫描,把人变成数字模型,结果一做也不行。
后来发现影响我们观影的全是人,一动就影响,一逼真就转移了观众注意力,不如干脆把人做成假的,但是我们的特效全是三维建模。
我们是在口述历史,在听故事,聚焦的不是这些人物,而是人物的一个氛围,所以我们用画面提供的就是一个历史氛围。
可以讲,这个过程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所以你们做任何电影,就是要不拘一格,要去感受、想象,敢于创新,只要你能打动观众,都是对的。
问:《里斯本丸沉没》涉及到多国关系和复杂的历史背景,您是如何尽量跳脱出狭隘的立场,用具有全球人文关怀的视野去讲述这件事的?网上有很多人赞许影片这个宽广的视角,也有人说讲述中国渔民大爱之举的篇幅太少、位置也比较靠后,对这种意见您怎么看?
方励:这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视野,可能跟我自己的阅历有关系,我从1985年第一次出国,从此就没有消停过。我们这种满世界跑的人,就自然而然地会有客观的、全球的视角。我认为我首先是一个“世界的人”,在这个星球上我跟大家都是同类。
当然更重要,我的胃口、我的舌头是中国的,中国人的属性是在骨头里面的,但是天下的同类,都是我关心的,所以我没有刻意地选择视角,那就是我个人的视角。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同情天下所有人,不管肤色,也不管国别,都是人,这是本能的,所以这就是一个很天然的视角。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渔民救援这部分。这部电影的名字叫《里斯本丸沉没》,从题目开始,讲的是一个战争故事后面有多少一个一个的人,这是整个电影的创作思路。如果我们把渔民故事铺满了、铺多了,你就把它拉低了。
我们只有这么大的体量,渔民救援的部分是最后24小时,前面经过了100多小时,如果前面这些盟军、战俘和日本人暴行,我们不做足,那救援有意义吗?电影是留白的艺术,不能直白地去宣传、去提炼,说到底,这叫举重若轻。任何时候都要有留白的空间,让观众自己感受。
当年 BBC 邀请我们去做全球直播和实况采访播音的时候,专门有人问我说,你这是一个政府资助的项目,还是你个人的?我说全是我个人掏腰包,我连立项都没立。就是因为他们听说是一个中国人的个人行为,就铺天盖地打广告寻找英国人,这引起他们强烈的好奇心。
问:听说影片只呈现了 20% 的素材,没有呈现的其他的素材还会剪辑发表吗?
方励:我们在2019年11月,就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收集的素材已经弄不完了,采完以后我们想做一个数字纪念馆,就是公益的网站。
我们跟伦敦的帝国战争博物馆联络过,他们很愿意接收;我也跟舟山的政府讲了线下纪念馆的事。这中间工作量很大,你想,每个家庭的采访都是一两个小时以上,而每个故事都有整理素材和剪辑的需求,欢迎我们的同学参与。
问:您为这部影片,以及为观众传达的这个故事打多少分?在这一整个寻找和传达的过程当中,您是否还有一些遗憾或者是没有表达的东西呢?
方励:打分太难了,我自己做的电影,我能给自己打的最高标准就是80分,所以这个电影我有可能打80分。讲到遗憾的话,这个过程中我最大的遗憾是三位老人没有等到那一天。
还有一个事情没有办法,但这已经做到我们的极致,就是日本方面的观点。
我找不到军人的后代,因为护送部队级别很低,就护送的两个连,最高的军官就是个中尉,在战争中已经被打死了,这个缺失是我们没有办法的,没有找到日本军方的后代或者是当事人的视角。跟这个同学分享这一个重大遗憾。
问:您考虑过用剧情片或者叫故事片的方式来讲述里斯本丸沉没的故事吗?
方励:(剧情片)就是个商业行为,但这不是我的首选,因为我不是想做导演,我也不是想选一个题材拍成纪录电影,而是因为我阴差阳错被推到历史这最后一个窗口上,我必须得做,不得不做。当我闯入这段历史以后,我觉得必须把它完成。
我都是一个进入倒计时的人了,做那么一个(剧情片)干吗?我没有那么强烈的冲动,因为有很多人都能做,但里斯本丸沉没这个纪录片只有我能做。就这个原因,所以它对我来讲是有优先级的。
问:您是理工科的背景,跨行做电影,现在学新闻专业,以后也想跨行做电影,您看我在今后的学习生活中应该做好哪些准备呢?
方励:我们做新闻纪录片、电视纪录片和专题片,是用同学们的眼睛和镜头在捕捉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口述历史,不是只有信息对人才是有意义的。
如果我们在做新闻调查、做访谈的时候,能捕捉到人的肢体语言、状态和生活日常,你的叙事能力会增长得很快。我经历过,凡是有过纪录片训练经历的年轻人,不叫转行,在跨入虚构故事篇的叙事和表演的时候,他能更强。
因为他们知道人是什么,知道什么演员讲的话是人话,什么不是人话。你经常在江湖上行走,经常观察人、捕捉人,所以你对世界很熟悉,你对细节很熟悉,我们要把新闻调查当成一个我们替观众的采风。
未来你要进入虚构电影的叙事、表演以及制作时,你的基础就会变得非常牢。因为电影是干出来的,不是学出来的,所以在座同学,(如果)未来你有机会拍纪录片,一定是比在纪录片学院读书还要更强的训练。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校对 盛媛媛
编辑 : 胡妍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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