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 | 编舞家赵小刚：最想把《神雕侠侣》改编成舞剧

去年12月25日，第十四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评奖结果公布，由赵小刚总编导的《孤山行旅》夺得桂冠。今年1月10日，他编导的舞剧《雷雨》在南京保利大剧院开启首轮全国巡演。

从甘肃敦煌舞蹈班走出来的赵小刚，转身成为舞剧编导，创作了《爱莲说》《且看行云》《俪人行》《大河三彩》《孔雀东南飞》《云想霓裳》《北魏飞天壁画印象》《宋人词词》《丝路花雨》等舞蹈作品，获奖无数。这些年，他专注于打破自己，舞剧《雷雨》就是一次全面重塑，在接受扬子晚报/紫牛新闻专访时，他表示，目前最想挑战的舞剧项目是金庸的《神雕侠侣》。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视频拍摄：于房浩 剪辑：黄娴

一

舞剧《雷雨》是群像大戏，既保留了原著里八个人物的爱恨纠葛，又通过现代视角对原有文本予以重新构架，八个人物，有着八种颜色和八种身体语言。

在舞剧的身体语言爆炸性丰富的今天，《雷雨》回归舞蹈本体，不滥用身体语言，“一切动作都要符合剧情、符合人物，不做任何多余的托举，不做任何绚丽的翻滚”，赵小刚想要观众看到由“舞蹈”本身穿透文字所带来的心灵映现，通过细腻的舞蹈“笔触”引导观众去体察每一个角色的情感堆叠，最终通向人物命运碰撞乃至失衡的临界点，带来极强的戏剧冲突效应。

舞剧《雷雨》上演后，不少观众在社交平台刷屏，“含舞量极高，双人、三人、多人舞令人目不暇接，繁漪、侍萍、四凤的暗指，设计好巧妙！”“所有人都逃不出这命运的牢笼，这很《雷雨》！”

面对面：为什么会想做舞剧《雷雨》？

赵小刚：起初我也有些意外，我翻看了曹禺先生自序，他阐明了自己是怎样写《雷雨》的以及他的创作感受，我发现《雷雨》确实很适合用舞剧来呈现。

除了原著剧本，我也反复看了话剧版、电影版，每个编导对《雷雨》的理解都不太相同。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属于自己的《雷雨》，从创作者到演员，都想挑战它，让它成为自己舞台生涯的“符号”。我看话剧版《雷雨》，有的艺术家甚至从四凤演到繁漪，再演到鲁侍萍，这些人物甚至串起了她自己的艺术路线。

所以，一想到我可以拥有一个我自己的舞剧版《雷雨》时，还是相当兴奋的。

孔小平：那你的舞剧《雷雨》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赵小刚：话剧演员在舞台上必须有个身份，且他的身份不具备多意性。而舞剧却可以——这一秒用肢体表达繁漪的内心世界，下一秒可能又变成了周朴园的内心世界。这是舞剧的魅力。

我们常说，身体语言是多意性的，不容易看懂。但如果善用了，就会发现，身体可能比语言更有艺术特点，它对时空的处理会更加多维，当这些综合信息同时出现，观众去分辨、去选择，都会找到触动自己的点。

比如群舞和独舞，可以互为背景同时呈现，就像我们画画一样，不同笔墨代表不同的含义。所以舞剧《雷雨》很有特色，人物多，故事线多，留给观众的想象空间也多。

孔小平：《雷雨》是人物群像，让每个角色都立住，难在哪？

赵小刚：我一直告诉演员，千万不要脸谱化地去塑造角色。舞剧与话剧、音乐剧不一样，因为要用肢体呈现，所以很容易“放大”角色。

比如周朴园，他是封建、腐朽和权力的化身，像一个黑色漩涡，掌控着所有人的命运，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也隐藏着一个复杂的世界，既无力又懦弱。饰演他的舞蹈演员沈徐斌才29岁，就需要他去揣摩。我甚至建议他去想象“伏地魔”，从身体语言上展示出一种冷硬、压迫的气势。

比如舞蹈演员孙秋月被不少人誉为“繁漪本漪”，舞台上的她就像一只小野猫，时而乖巧，时而疯狂，复杂且多面，像个魔方，每一面都不同。我跟她说，繁漪不能以正常人的步伐去走路，也不能走成王昭君、林黛玉那种过于古典的步伐。从身体语言上引导她想象自己是一只黑猫：猫是慵懒的，又是敏锐的、警惕的，容易炸毛，报复心强；繁漪也一样，敏感，善观察，充满了小心思，受伤后也会剧烈地反击和报复。那么，一只黑猫在客厅游走，那个脚步是怎样的？带着对周公馆的痛恨，每一脚踩下去时都应该掷地有声。

孔小平：《雷雨》里也有不少巧思。

赵小刚：在剧中设置了一个新人物“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天使，他的翅膀是蜡烛做的，父亲警告他要远离太阳，他偏要追逐光芒，结果翅膀被融化、最后掉进海里死去……

我在排到上半场快结束时发现，《雷雨》中的每个人都跟伊卡洛斯很像，追爱的、追情的、追钱的……这个象征性的角色其实是所有人物的内心外化。

同时我也希望用这个角色来致敬戏剧。希腊是戏剧发源地之一，而《雷雨》最初是戏剧剧本。

再比如，有一幕繁漪正被周朴园逼着喝药，另一侧，16个男孩披着黑色头纱、裹着粉色婚纱，穿过舞台，俨然在走T台。雕塑感的身体穿婚纱，这是繁漪的想象，那是理想世界里的自己，穿着婚纱走进周公馆，过着幸福的生活。

孔小平：舞剧《雷雨》舞台呈现很现代时尚，得到广泛赞誉。

赵小刚：这部剧的美学和风格要现代，舞美、服装、灯光要有时尚质感，才能带来精美的视觉享受。最开始的设计里，有铁皮的周公馆，有倒过来的周公馆，都没被采纳，我不希望再造一个周公馆，而是希望做出一个黑色“漩涡”，周朴园像深渊，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在这个环形楼梯上，繁漪不断上楼下楼：下楼找周萍时，她充满着一种走向春天、走向爱情的期待，随着周朴园上楼时，又像回到了深渊里。

舞台上还有一座跷跷板，八个人物围绕着跷跷板起起落落，不断平衡又失衡，隐喻着人物之间的情感动荡、命运浮沉。

孔小平：曹禺原著剧本给了你什么帮助？

赵小刚：曹禺先生想在《雷雨》里表达命运的力量，他带着悲悯的心在写周公馆里的人，这份悲悯是我们要尊重的。

二

赵小刚11岁开始学敦煌舞蹈，2009年成立“闲舞人剧场”，他的创作有“肥唐瘦宋”“莲花”“西游”“生命之舞”等系列舞蹈剧场，多次获全国舞蹈赛事金奖。

作为编导，赵小刚虽然谙熟“敦煌舞蹈”，但他不炫耀“敦煌舞蹈”，他表示，《莲花》让我们明白舞蹈创作的现代性，并不在于舞蹈语汇的千奇百怪，而在于人生信念的远瞩高瞻。古典舞是积淀传统文化意蕴的动作形态，更能在当代题材的表现中强化民族意蕴和民族精神，中国古典舞也因探索中国舞蹈的生命原点而成为中国当代舞的精魂。

孔小平：你之前的作品大多以传统文化为底？

赵小刚：我们常说，“历史为骨，艺术为翼”。艺术要展翅翱翔，一定要从我们的来路里去寻找一个点为依托，但并非原样搬上舞台，舞台毕竟不是博物馆，所以要赋予当下审美，我们作品的视效、概念和内核都很当代。

比如《西游》系列，我们把玄奘精神体现在舞台，去激励那个时期的年轻人不要躺平，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孔小平：你经常取材敦煌文化，是因为敦煌刻在你DNA里吗？

赵小刚：我在甘肃的特色敦煌舞蹈班长大，专门跳敦煌舞蹈。毕业后去了甘肃省歌舞团，常年演出舞剧《丝路花雨》。后来我去北京舞蹈学院学编导，尝试舞种融合。

这些年，敦煌题材很热，因为敦煌传递着极致的东方美，又具有国际影响力。

到今年，甘肃省歌舞剧院79版民族舞剧《丝路花雨》已经演出45年了，我在创排《雷雨》的同时，也在为《丝路花雨》做综合修复和提升，这是我第二次参与它的提升。

一方面，修复79版的经典舞段，就像壁画一样，可能眼睛掉了，颜色脱落了，得先修复回原来的样子。另一方面，为舞美、音乐、服装做提升，然后再用一个怎么样的框把它给裱起来。这次提升的要求很高，不仅要恢复敦煌美，还要找回内在的气韵神韵。

三

孔小平：你的编舞灵感大多来自哪里呢？

赵小刚：我特别喜欢看电影、小说，还有画展、艺术展。就像我昨天看到一幅西方油画，画中男性呈现一个很特别的姿势，我就喊演员来看，这个姿势很符合《雷雨》里周萍。

我经常跟舞蹈演员说，要想把舞蹈跳好，也需要到生活里去体验。有些细节就出现那一秒，又或者呈现了很多年都没被注意到。只要你注意到了，就会收获一个印象，并将它们储存在脑子里，某天可能就会勾连到创作中去。

孔小平：所以不在排练厅的时候，你都在外面遛弯？

赵小刚：对，我们肯定很能遛弯的，我一天都遛四五个小时。

跟演员泡在排练厅时，我的脑子一直像高速处理器在工作，浑身肌肉也很紧张。每天排练完，我就在外边走圈圈放松，经常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认为，每个创作者都要做到“一元复始”。当晚，通过遛弯，或者跟小动物接触，把脑袋清空回到原点，第二天才会收获一个新的自己，这样再进入排练厅，看自己前一天的创作，才能发现有欠缺的地方。这种周而复始也是对自己创作之路的一种滋养和延续。

其实说白了，就是不要特别期盼明天，结果总是会通过日积月累才慢慢呈现的，这就像《雷雨》里提到的“命运的力量”，所以不要背着那么大的包袱或“壳”去创作。

孔小平：下面你准备挑战哪个题材？或者哪部具体的剧呢？

赵小刚：《雷雨》和《丝路花雨》都在2025年巡演，如果再有第三个，我体力有点受不了。不过，我特别想排舞剧《神雕侠侣》，期待有志同道合的人去买到版权给我们来排。

孔小平：完全想象不到舞剧《神雕侠侣》会是什么样？

赵小刚：金庸作品有浓厚的家国情怀，他的作品里没有完美的人，所有人都有残缺，尤其《神雕侠侣》，而且这部小说里有很多对爱的表达，所以我对它有创作冲动，是一个很新的挑战。

孔小平：做了这么多作品，你有没有心痒痒想亲自跳过？

赵小刚：我身高不够一米八，没有舞者那么标准。虽然一直很想上舞台，但从来没有一个导演请我去跳呀。

校对 徐珩

编辑 : 潘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