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是南京林业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谈起这么多年寻蛇、捉蛇、研究蛇的经历,脸上总是漾起轻松的笑容,似乎谈的不是蛇,而是一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为了让记者更容易了解,他随手叠起几本书,摹仿捕蛇所在的乱石堆实景。在辅以手势时,右手食指上两个青点露了出来,那是不小心被菜花原矛头蝮咬过的地方。在恢复健康后,他决定在伤口处纹上纹身,提醒自己不要再徒手捉毒蛇。
凯文被蛇咬过上千次,这是最危险的一次。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臧磊
视频 | 拍摄 陈金刚 剪辑 马斌
一
在很多人眼中,蛇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生物,它们往往与危险和致命联系在一起。对凯文来说,蛇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蛇在食物链当中是比较中端的一个,它们吃老鼠,对人类来说比较重要。”凯文很严谨。但同时,他也理解为什么很多人会特别怕蛇,“因为他们从小就被告知,蛇是可怕的,有人还被兄弟姐妹拿蛇吓唬过”。
凯文没有这样的经历。相反,因为家人的缘故,他从小就与蛇有了亲密接触。
凯文的爸爸是俄亥俄州立大学动物医学博士,在兽医站工作了一辈子。凯文3岁的时候,他的爸爸将一条5米长的印度蟒蛇带回家治疗,它患了呼吸方面的疾病。
“特别酷。”凯文至今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条蟒蛇的感受,“跟大多数孩子一样,我当时对恐龙特别感兴趣。这条大蟒蛇的出现,让我特别兴奋”。
那条蟒蛇在凯文家度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凯文让蟒蛇爬过他的臂膀,盘过他的身体,或者他就骑在蛇身上。
四五岁的时候,当他的邻居被蛇吓得高声尖叫时,凯文反而敢抓住它,炫耀似地拿给爸妈,“看,我捉到了一条蛇!”
凯文从小就接受了人与动物“平等”的理念。在工作之后,他也并不局限于教人怎样去认识蛇,而是让他们去了解它们、尊重它们,“你不需要喜欢它,但是你要足够尊重它”。
受父亲的影响,凯文常去兽医站帮忙。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喜欢动物医学,还喜欢去户外寻找野生动物。但它又不想像他爸爸那样,一生都被困在办公室和兽医站,他更希望有足够的时间到户外,所以入读北卡罗来纳州大学时,他选择了爬行动物学专业。自此,研究蛇,从他的兴趣变成了他的学业,之后又成为了他的职业。
二
2006年,即将毕业的凯文发现了一个招募科研志愿者的网络信息,神农架的原始面貌、生物的多样性,以及罕见的蛇类照片吸引了他,他当即报了名,并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录用。“那是南加州大学和中国科学院的一个共同合作项目,需要一名学生到神农架,参与两栖爬行动物调查”。
在毕业后的第5天,凯文就飞到了中国。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也是第一次到神农架。
神农架在中国西部高山与东部低山丘陵的交界处,有着显著的海拔落差,这赋予它丰富多样的生态系统,它汇聚了华中地区的丰富生态种群,堪称华中的“物种基因库”。
在神农架的四个月,让凯文感觉非常神奇。和其他科学家一起,他徒步穿越密林,探寻自然奥秘,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很多不曾见过的蛇类,有的还是第一次被神农架记录。
他们共同的研究成果让神农架方面很是满意。分别的时候,他们说,“凯文,你任何时候想回来都可以”。
从2006年开始到今年,18年来,凯文几乎每年都要去一趟神农架。“从第一次去神农架,我就爱上了它,直到现在,都没有走完,虽然我已经感觉去了很多地方了”。
凯文成了神农架山民的熟人。妻子李业诚回忆说,她第一次跟凯文去神农架,走在大街上,不断有人和凯文打招呼,连小孩都认识他。而在山民家中吃饭时,凯文也会像本地人一样,豪爽地举起酒杯。
每一次去,神农架都会给凯文带来惊喜。在那里,他记录下了10种已知但首次在当地发现的动物。还看见了种类繁多的蛇。“蛇有日行性蛇类和夜行性蛇类,常在白天出现的,有菜花原矛头蝮、乌梢蛇,它们白天在灌木丛里、石头缝里出没,也可能出现在路边;夜行性蛇类大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活动。至于白头蝰等珍稀蛇类,能否遇到就要看运气了。”
2024年,凯文正式被神农架保护区聘为爬行动物种群监测专家。
三
深入密林寻觅蛇踪的野外调查,时刻伴有危险。
让凯文最为难忘的是2019年的夏天。当时他们去泰国丛林寻蛇,在目标达成,即将驾车离开时,凯文突然听见大象抖甩耳朵的声音,这明显是大象生气时才有的动作。
当时凯文一行共有两辆车,车前车后都有大象,随时可能会把车子掀翻,而左右两边都是悬崖。他们无路可逃,只能坐在车里,停在原地,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大象自行退去。
被蛇咬过吗?或许被问太多次这个问题,凯文笑了起来,“千把次都有了”。大学时期,凯文还和同学做过一个非常荒诞的游戏:将几种蛇装在一个袋子里,伸手进去,凭借被咬的力度和方式,去分辨它是什么蛇。“水蛇、锦蛇、乌梢蛇,它们咬人的方式是不同的,完全能分辨得出。”凯文很认真地说。
凯文被毒蛇咬过两次。但在兽医站帮忙的经历让他处理起来,反而比接诊医生更为从容。第一次,他被一条侏儒响尾蛇咬了,“它没有那么毒,不致命,也不用打血清。”凯文说,他在兽医站见多了宠物被毒蛇咬的情况,所以他开了张给狗用的药给接诊医生,买了药就回家自行治疗了。
第二次被毒蛇咬比较严重。这件事发生于2012年,在神农架坪阡镇,咬他的是一条菜花原矛头蝮。被咬后短短5分钟不到,凯文就进入了“醉”的状态,说话都已经有点不清晰。同行的人开车想把他送往附近大一点的医院。但30分钟后,凯文就清醒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好像没事了,我们再回去继续抓蛇。接着又表示:不用把我送去医院,我喝杯橙汁就好了。
但他还是被送往了宜昌。因为已过24小时,他拒绝了打血清的治疗方法,这次他又给医生开了张药单。院方希望他住院观察十天,但与蛇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他觉得完全没必要,而且他还要去成都开会,第三天他就强行离开了。
在这么多年的田野调查,让凯文获得了大量第一手研究资料。近些年,他在国内外期刊上发表了40余篇研究论文。
他还结合在中国多个原始森林长达10余年的实地调查研究,出版了《中华锦蛇》一书,该书详细介绍了分布在中国境内的19种锦蛇,而《中国毒蛇》一书也正在编写中。
四
凯文现在南林大任教职,长期生活在南京。
算一算,他与南京结缘已有15年了。读博期间,凯文的导师阿拉巴马州农工大学的王勇教授与南京林业大学有合作,那时凯文就经常跟随导师到南京来。
“你这么喜欢中国,可以在我们这里也一起读书,这样子的话,你就可以美国和中国的双博士学位同修。”在南京林业大学国际学院的丁雨龙教授的建议下,从2013年开始,凯文就两地跑,春季在美国读书,夏天就飞来南京读书。2017年,凯文如愿拿到两个博士学位。
博士毕业后,中美两所学校都给了凯文工作机会,但凯文最终选择了南京林业大学,没有太多犹豫。因为南京林业大学给他的工作,可供自由支配的时间更为充足。
自此之后,凯文以南京为据点,频繁飞往四川、云南、湖北、浙江、福建,徒步那里的深山密林,寻找珍稀两栖动物的身影。2018年,他在浙江北部发现新种——长兴原趾树蛙树蛙;2013年,在武夷山国家公园,他发现了新种——雨神角蟾。
南京也有一座山,紫金山。在那里是否也会有新发现?凯文说,2011年的时候,丁雨龙教授就有这个提议。但在紫金山上,他见过蜥蜴,见过青蛙、蟾蜍,却只见过一条蛇。
紫金山为什么蛇这么少?凯文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它被城市包围了,不会有蛇从外地赶来穿过城市进入紫金山,如果说一条蛇意外死亡了,就不会有新的补充,所以它只会越来越少。
凯文说,有两种蛇在南京可能会比较容易存活,一种就特别小,你看不见它;另外一个就是赤链蛇,实在是太多了。
在南京,凯文还收获了爱情。
因为都喜欢动物,凯文与李业城在2019年相识相知。李业诚原先很怕蛇,但走进凯文的圈子后,她跟随他们一起去全国各地寻蛇、捉蛇、研究蛇。“蛇其实没那么可怕。恐惧源于未知。”李业诚至今记得凯文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关于蛇,人类了解的太少,它的身上还有太多未知之谜。它吸引着我们去发现、去探索。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2024年3月,他们结了婚。现在,她是凯文的妻子,也是他的私人科研助理。
在南京生活多年,对凯文来说,这个和他老家气候差不多的地方,已成为他的第二故乡。“对我来讲南京几乎是完美的,交通便利,有国际机场,可以从南京飞到很多地方去,高铁也是很方便的,基本上一两个小时可以去到周围的好多地方,南京的国际化程度也很高,如果说我想念一些家乡美食的时候,在南京还是比较容易找到的。总之,在南京生活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情。”凯文说,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他依然会在南京生活下去。
(本文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校对 徐珩
编辑 : 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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