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四年,趣事很多,但比趣事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打下了自己人生的底色。七七级大学生正赶上思想解放的大潮,加之沉寂多年后重上讲台的老师们个个激情昂扬倾囊传授,我们得以看到一个更大更新的世界,得以在知识的海洋里恣意畅游,在思想的天空中自由翱翔。许多习以为常的成见被无情颠覆,大量闻所未闻的新知被源源吸收,从而形成了我们新的世界观,铸就了我们新的价值观,也涵养了我们新的人生观。对于像我这样的七七级中的小字辈,老师们的传道授业解惑固然重要,但“老杆子”同学们的榜样激励和智慧点拨,也是我们不可多得的成长阶梯和攀登扶手。
七七级同学的年龄差距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的历史现象。入学时,年长的已经三十多岁了,年幼的也就十七八,以属相论相差一轮还多。就拿我们同屋8个人来说,30岁属鼠的6人,20岁属狗的1人,19岁属猪的1人。我就是那个属猪的。尽管入学前我当“知青”也有两年多了,但与几位老三届的同学相比,无论是在学识方面,还是在阅历方面,我都相形见绌,稚嫩得很。记得报到那天,当我拖着行李进入寝室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桌上摊开的一本巨型辞典。说它巨型,是因为以前只在图书馆里见到过,未曾见到哪个个人自己拥有过。一打听,原来这本《俄汉大辞典》属于一位叫许海燕的人。心里不禁对之先有了几分敬意。及至相见,才知道,这位名字有点阴柔的同屋,竟然是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半大老头”。傍晚,来一人把“半大老头”叫出,两人在窗外叽里哇啦说得热乎,可我却一句也没听懂。当时,心头不由一惊:乖乖,这“半大老头”外语那么好?平常说话都用外语?不禁肃然起敬。想想自己的那点英语水平,简直无地自容。后来才知道,那天他俩说的并不是什么外语,而是地道的南通家乡话。可见,我当时的见识是多么浅薄。
不过,许海燕翻译俄文著作那可是实打实的。四年里,除了上课以外,他都趴在桌子前翻呀,写呀,那执著,不由得你不佩服。熟了以后,我才了解到,在那动乱的年代里这位海燕同学(我们同屋都尊称他为“老海燕”)当了“逍遥派”,他躲在家里学俄语、学英语,还看各种中外文学、历史和哲学的书,立志要当一名翻译家。入学前他已经翻译了好几本俄语书,只是都还没能出版,以手稿的形式存着。我们聊起过学外语的事。老海燕说:“学外语没那么容易,听说读写没有十年的功夫别想成事。”十年?那时在我看来是多么的遥远。可现在,算是过来人了,回过头去想想,老海燕说的一点都不夸张。毕业后,老海燕留校当了老师,他那些积存的手稿陆续出版成书,他自己也成为国内著名的外国文学教授。此是后话。老海燕有个好习惯,他翻译的手稿都是把散页的稿纸装订起来用的,有的还加有封面,一叠一叠地摞起来就像一函函线装书一样,规规整整。我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就有样学样,也把自己的稿纸装订起来,直到我写硕士论文都是这样做的。后来,电脑取代了纸笔,我才放弃了这种做法。
稿纸装订起来不难,难的是往里面写什么东西。为了缩小与这些“老杆子”同学们的差距,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早上早早起床去小树林里读英语,晚饭后赶紧去教室占座位读书做作业。但是,教室晚上是要锁门的,寝室也要按时熄灯,怎么办?幸运的是,“老杆子”薛和向我伸出了援手。薛和当过三班班长,后来又担任了中文系学生会主席。系学生会在中大楼厕所旁边的楼梯间有个办公室,白天人来人往有公务,晚上就闲着了。薛和看我这个“小杆子”夜猫子一个,就把办公室的钥匙给了我,教室锁门后我就独享了那个空间,我把它称作“我的知识港湾”。在那里,我熬过许多个夜晚,做了无数张英语小卡片,读了无数本中外名著,也写下了数叠读书笔记和各种习作。那时候,我们的学习状况用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也就是在那个私密的知识港湾里,不知道从哪本书上我读到了八个字:“只问耕耘,莫问收获。”细细琢磨,觉得这八个字讲得很有道理,就把它抄写在我常用的一本英语词典的扉页上,底下打了个破折号,破折号后面署上了说这句话的人名:曾文正公。这一招也是学的老海燕。老海燕那本《俄汉大辞典》的扉页上,就用俄语写着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一句话:有生命的时候,就有幸福。有一天,姚大鋆同学看到了我抄写的那八个字,问我:“你知道曾文正公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曾文正公就是曾国藩哎!”姚大鋆也是我的同屋,常熟人氏,跟清末帝师翁同龢是同乡,大我11岁,入学前当过多年中学老师,教过英语,教过语文,中英文学养都很深厚,还写得一手好字。也许是沐浴着虞山的儒风雅雨长大,他待人处事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见生人必定先鞠躬,接受点帮助一定说谢谢,从未见到过他与谁争执过。他虽然跟我是同学,但在我的心目中更像是我的老师。但凡我有什么问题问他,无论古今中外,他都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常常让我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偶尔也有他不知道的,他一定会说:“这我不清楚哎,要查查了。”过几天,他会找我:“小唐,这件事嘛,是这样的……”我读的第一本英文原版小说就是从他那儿借来的《鲁滨逊飘流记》。
当姚大鋆说曾文正公就是曾国藩时,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曾国藩可是双手沾满太平天国起义军鲜血的刽子手。我赶紧把“曾文正公”几个字给涂抹掉了。40年后,当我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代表教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2020年开学典礼暨科教融合学院成立大会上发言时,我给同学们讲了这个故事。我说:“现在说起来好像是个笑话,也暴露了我历史知识的浅薄,但那是一个时代的烙印。好在,现在我们已经不必惧怕读谁的书了。尽管对曾国藩的评价仍然众说纷纭,有赞有弹,但是我觉得他所说的这句话对立志做学问的人来说,是极具启发意义的。‘收获’是‘耕耘’的结果,如果你一心只想着尽早收获,你就有可能不顾农时,不择手段,拔苗助长,你的收获肯定是靠不住的。只有顺时应季,老老实实从头做起、从点滴做起,深耕、播种、除草、施肥……一步一步地去做,尽管费时费力,但最终的收获一定是可以期待的。”
这是我在母校学到的做事之道,也是我一辈子遵循的人生准则。毕业后,我被分配至徐州地区的铜山县报,但在地委组织部转关系时被地委宣传部截留了。在地委宣传部工作两年后,我考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毕业后留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所做研究,一干就是35年,直至2022年3月退休。从实习研究员、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到研究员,从研究室副主任、副所长到所长,一步一个脚印走来。我承担的第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形成的专著《报业经济与报业经营》,获得第四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优秀奖(2002年),被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评价中心遴选为“中文学术图书引文索引”新闻学与传播学97部核心著作之一(2017年)。我接任学术期刊《新闻与传播研究》主编后,对刊物进行了一番洗心革面的改革,从零开始建立起了匿名评审制度,在我任期内该刊连续两届(2015年和2017年)荣列全国“百强报刊”,现已成为国内各大评价体系中新闻传播学科名列前茅的权威期刊。我担任主编的年度蓝皮书《中国新媒体发展报告》连续10年(2013—2022年)荣获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皮书一等奖。此外,我还主持了3种国家级基础性工具书的编撰(《新闻学、传播学名词》、《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新闻学卷、《中华科学技术大辞典》第十一卷人文社会科学分卷);自2014年起,连续10年受聘担任“中国新闻奖”审核委员会主任,为中国新闻事业和新闻传播学的发展作出了一点贡献。
今天,岁至暮年,回望来路,仔细思量,我这一辈子的所作所为大抵都可以追溯到我的高考,我的大学。
唐绪军(本文作者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院长)
编辑 : 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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